但一人独处的时间太过于奢侈,他思忖了一下时间,慢吞吞调整坐姿,然后朝右后侧方看去。
夏行之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惊讶,好像他就应该出现在这里。
”不去跟着他们跳么?“
既然要说话,夏行之就不保持观察者的距离,而是从后面的椅子上起身,走到林鹿时旁边重新坐下。
”军长跟着他们也玩得开心,现在想起我来了。“林鹿时给夏行之中途的失踪找好了理由。时间是正好的,他也利用了这小小的空隙去见了老鸨,得到了一个现在毫无用处的结论。
”你不要多想。“夏行之的视线从舞池收回,再放到他身上。
“年前城里的布防要加紧部署,之后省里会有人来。“
没说时间,也不算泄密。林鹿时点点头,话题到这里似乎就中止了。
“继续在这里,还是出去走走?”
这次还是夏行之打破了沉默。林鹿时空了一拍,然后搭着他的手起身,这次是林鹿时主导,其实也不能算,因为夏行之没有反对,跟着他走到舞池旁边,在唱片机放出的歌和节拍里缓慢起舞。
凑近了能闻见夏行之身上淡淡的酒气,他喝的不算少,但是现在还能站在林鹿时对面,自然地跟着节拍迈出舞步。林鹿时好像在这个时候才活过来,手指还搭在夏行之的手腕上,也因此可以感觉到另一个不属于他的心跳,属于那个高大的男人,通过皮肤之间的触感传递。好像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所以只能在舞池里一直跳下去,如果音乐永不停止的话。
人群里有几个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几个眼尖的人已经发现了姓苏的小姐和那个叫林鹿时的妾眉眼和身量相似,几乎足可乱真。在流言渐渐发酵之前,音乐声止,于是夏行之和林鹿时也走了,仅仅留下一片空白。
林鹿时被他拉着走到了专用的休息室。走廊里有灯,但休息室里的灯没有开,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夏行之的吻也就这么落了下去,粗野的,不留余地的。林鹿时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细碎的呻吟,手指抓住了夏行之的手腕,用力到嵌进去。
他和夏行之唇舌分开的时候,两人的外表都算不上好看。林鹿时用手指抹了一下嘴角的液体,靠紧了门扉,手里握着门把手,心里才有了点底气,喘着粗气,耳边的声响嗡嗡的。
“还要回去吗?”夏行之问。
林鹿时知道夏行之出来后可能就一直坐在自己身后,如果自己不回头,他可能默不作声地待更长的时间。
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掌被更为粗粝的手掌包裹住,二选一好像也没了第二个选项。
“不回去了。”林鹿时最后说。
赎身契(下)
那天晚上根本没人在意夏行之和林鹿时提前离场,多得是人想着他们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玩。林鹿时跟着他出去,司机开着车把两人再送回去。车子回到夏公馆,早有仆人看见了车,殷勤地把夏军长扶到沙发上,林鹿时叫他们去准备醒酒汤,等人再走后,林鹿时伸手从盆里捞起块冒着热气的毛巾,凑到夏行之跟前,一边仔细地拧成半干半湿的状态,一边问他。
“我好像听见他们在说一个姓苏的姑娘,或者一个姓苏的小姐。“
夏行之下颚微扬,毛巾边缘遮不住他深黑的眼睛,像在看林鹿时,也像什么都没看,却不给林鹿时答案。
林鹿时好像也学得很乖,夏行之不配合他也就知道他不应该再深入下去,于是很快地从夏行之身边离开,去了厨房催下人们快点把醒酒汤做好。
不多时仆人捧着盒子进来,林鹿时叫他们把东西放在茶几旁边,然后就可以下去。他俯下身,揭开盒子上的盖子,舀了两勺子汤,汤在白瓷汤碗里氤氲热气,夏行之也在这个时候终于出声。
“我还没有到喝它的程度。”
林鹿时也就把汤放在茶几上,推到夏行之手边。
“档案里写了你姓苏,那么原先的名字也要一并改过来。”夏行之语气淡淡,“你不是一直都想着不要当娼妓,想着自己要是从还算不错的人家出生,就不会沦落到去当妓。你怀疑过,但是现在你也没毁掉它。为什么你要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弄得很复杂,以至于你自己都没办法脱身。“
”如果你现在还怀疑我在说醉话。“夏行之点头,随即身体前倾,突然拉近的距离令林鹿时惊惶恐惧的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他眼前。林鹿时已经做好了被他强吻的准备,再睁开眼发现夏行之只是把放凉的醒酒汤拿过来,然后一滴不剩地全部喝下去。
那我是谁,林鹿时慢慢起身,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点答案,却不敢说出来。
很重要吗,夏行之侧着头问他,你知道你是谁,我也知道,这就够了。
无论年节之前发生的事情有多么繁复,每一日过得如此充实,年节还是准时从日历里来了。这一日的城里都沉浸在满足的气氛里,甚至也传到了夏公馆里。按例佣人们也会有几日探亲的时间,留下的便多发些钱。按夏行之的意思,这年节他们并不做什么串访的事情,只在自己家里摆上一点酒。林鹿时在想着年后有什么方便的时节,够他往南边的乡镇走一走。夏行之看着他捏着档案袋的模样也没说什么,只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提了一句,我记得初几是走亲戚的时间。
好在那户人家离城并不算远,车子从公馆出发,半天的时间就到了宗祠外。下了车行不多远,林鹿时就看见了高门下的几个人。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和同样不算年轻的女人。他们看见了林鹿时,在走至几步远的时候把他拥入怀中。林鹿时感受着这股陌生的温暖,再抬头惊觉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这里凉,不是说话的地方。“夏行之在他们面前也像是个新上门的姑爷,”伯母,伯父,我们进屋去聊。“一边和林鹿时搀扶着两人穿过走廊,进入屋内。林鹿时慢慢走过那些完全陌生的柱石和屏风,心里又慢慢袭上了一点恐惧。他不知道该如何填补这完全陌生的空白,搀着他们的手指都不可抑止地发抖。
很可笑的是,现在最能帮他遮掩的是夏行之。
而这种疏离又陌生的感觉,终于在双方坐定后暴露了出来。林鹿时看着上方端坐的两位中年人,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而那两位在一开始的激动后,也渐渐显出某种彷徨。尽管知道自己的孩子叫做明溪,可在之前,他用的是另外的名字过着另外的人生。如果他对这个名字显出完全的陌生,那就像是在心口上又割开一道口子。
”伯父伯母,“夏行之牵着林鹿时的手从椅子上起来,朝着那两人先鞠躬。”一直以来也没能登门拜访,这次是明溪一直想着,仓促登门,礼数不周了尽管说就是。“
两人的视线也就转到林鹿时身上,林鹿时抬手去擦眼泪,那女人见了,连忙上前搂住,用手帕给他擦脸。”用手擦了,眼睛肿了怎么办?“一面用手去抚林鹿时的后背,”我和你爹说着是过年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一边眼睛也禁不住泪流。
夏行之也在这时适时解释,”明溪在遇见我的时候还不姓苏,姓林,叫鹿时。当初他从教会学校出来,因为识字,所以被招到军里写些文件。他也是偶然见到了我,我未婚娶,他也正是二十一二的年纪。“
林鹿时默不作声,听着夏行之继续说下去,“……我和他相处的时间久了,就听出他的口音不像这里人,问他家在哪里,他就不说话,”一边又看了林鹿时一眼,“……或者干脆咬着嘴唇哭。”
那两人看向夏行之的眼神便有点林鹿时的意味。一面是感激,另一面便显得不知所措和惶恐。“我知道两位担心何事,明溪是二位的掌上明珠,也是夏某的未婚妻。我也并非滥情之人,也无需在脂粉堆里耗磨精神。”夏行之垂眸,“这也是我答应明溪的事。”
相互叙旧之后,夏行之便把时间留给了林鹿时和他的亲生父母,自己则是到了客房休息。“就说是舟车劳顿,突感不适,在房里养养就好。”
林鹿时是在灯笼亮起的时候回来的。乡下有社戏,但是他们两人因为坐车,决定到明天去看。他跨进门槛,就看见夏行之在灯下在看什么东西,听着后面的响声就把书放下,站起来说,“回来了。”
林鹿时抽抽鼻子,竟然有种丈夫在等着晚归的人的感觉。夏行之没有问他和他的父母聊了什么,只是问了他一句,要不要叫他们给你弄点吃的,林鹿时摇摇头,他在父母那边吃过了。然后林鹿时顺嘴问他,问他吃过了吗。
夏行之耸耸肩膀,没有胃口。这两天一松下来,平时压着的病痛就有点抬头的趋势。林鹿时一听,就出去了,过了会儿才回来,我叫他们做点清淡点的粥和菜,你多少也吃一点,油腻的东西不吃也就算了,但是肚子不能不填。他说着又环住胳膊,炉子里的碳是不是也快烧完了,我叫他们去添。不多时,食盒和添碳的人一起来了。林鹿时站在旁边,看着炉子里发灰的碳块被人用铁钳翻开,露出殷红色的内里。旁边的气浪微微扭曲,林鹿时露在外面的手也感受到了热量。
夏行之敲了敲桌子,示意林鹿时也跟着吃一点。不等林鹿时拒绝,他就把盛好的粥放在林鹿时面前。喝一点,夏行之少见地温和下来,好好睡一晚,明天就在这附近走走。
林鹿时一边喝粥,一边被有点烫的温度弄得身体微微颤抖。刚才他看炉子里的火有点入迷,那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前不久被他点燃的另一簇火。那是他的卖身契。
他原来的老鸨以为讨要卖身契是出于夏行之的授意,或者是林鹿时已经在夏公馆有了地位。两三天后就把卖身契送到林鹿时跟她约好的地方。当然,外面还是照旧包了几层书,装作是书画杂志的模样。
那上面的内容和日期和夏行之给他看的档案近乎吻合,签字的日期和他走丢的日期也近似。林鹿时对光照照已经洇开的印泥和黑色的墨字,拿起了夏行之给他的打火机,看着那张纸发白发灰。
这个世道,聪明人会死得早,傻子也会死得早,只有不够聪明也不够傻的人才能很糊涂又偶尔精明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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