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这十来天,调查团除了询问他几次凶手刺杀的过程,于别的事情上没有过多干涉。一次问询后,林鹿时主动向那几个做笔录的人提出要求:给他一点报纸和书,叫他能够解闷。隔天他的桌子上就有了一台收音机,报纸也在旁边。邵白亭似乎不急着让他吐露点什么,他两三天只会来医院一次,无非是看看他精神如何,顺带帮他解决一点小的需求。

林鹿时成日里在床上酣睡,偶尔也在护士的陪同下去楼下的花园里吹风,时间一到就要回去。少有的不用动脑的时间,但他并没有轻松,因为他丝毫不知夏行之的行动。

“军长,林小姐似是被扣押时间过久,有人质的嫌疑啊。”一名下属军官忧心忡忡,“况且林小姐对外身份是您的文秘,如此高的层级,若要被有心人发觉,到那时更难自拔。”

“那个姓邵的曾经找过我,”夏行之轻描淡写,底下的几个军官却面面相觑。“无妨,我找你们,便是不疑。”他挥手,站在桌前继续讲,“自然他是以邵军长的幕僚的身份来的,只不过要借调查团的官威压我,说要从我管辖的两个码头额外抽税,而且还想在那两个口子设兵把守。”

“设兵……”登时几个人就开始汗如雨下,此时走私已经不能算是稀罕,各处军阀无不占据水港,走私货物,倾销商品,这其中的利润可想而知。便有议论的声音从几个人里传出,接着一个像是头目的上前一步,”既然这样,便不宜再拖下去,理当尽快解决,以免夜长梦多。“

见夏行之没有反对,那几个人相互看一眼,“那邵军长之所以点名要林小姐,无非是看重其文秘的身份,当下……我想,莫若使她先与军长脱离关系,这样一来,邵军长扣押的就是一个普通证人,至少不使我们束手束脚。”

“好,“夏行之起身,”那各位有没有主意去平息邵军长的怒火?”

“这……”那几个人便不吭声了,只剩下夏行之慢慢悠悠的说,“我并非想要牺牲谁,但势比人强,保全大局才是根本。眼下我倒有点想法,去,把压在十六号码头的两船货提过来,再告诉邵军长,林小姐是乡野望族之后,是本人受长辈之托照拂的,看他是否有兴致。”

林鹿时像往常一样读外面的报纸,内衬的显要位置上面只有一则告示。“病笃……不能胜任文秘……即刻静养。”

他在这一刻起,和夏家明面上的关系尽数断去。

邵白亭很及时地出现在病房之外,随行的几个人马上站在门口,只有他本人进入了病房。

“今日林小姐可有新的细节回忆起来?”他的椅子挨在桌边,但眼睛始终看向林鹿时,仿佛对他的异变并不关心。

“邵军长,您一直都在等这一刻吗?”林鹿时伸手拿起桌上的报纸,“我每日所看所收听的东西,全部经由审查过才放进来,报纸更是。耐心等待就是要等他们彻底放弃我吗?”

“不是。”邵白亭很快地反驳他,“我确实有拿你敲竹杠的心思,因为我们可不止和你们相对,隔壁省的军阀也快开到我们这里,这是公开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拿钱招兵买马,屯粮疏通关系,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他接着眯起眼睛,吸一口气再用力呼出来,更像是叹气,“那个夏行之之前根本没有联络过我。”

“他预想恼羞成怒的我会把你直接秘密处决掉,再把你扣上证人的帽子,这样缉查不利的罪就要落在我们身上。”邵白亭很轻的说,“但是我不会。你很聪明,也有才干。”

“军长要我作什么?”林鹿时轻声道,“我未必能给军长想要的。”

“你回去能继续在夏行之手下或者周围就行,”邵白亭慢慢说,“只要潜伏下来,你就算帮了忙,至于你想要的,我可以马上让他们录口供,凭这个证明你无罪。”

“我没有退路了。“林鹿时喃喃道,”按他多疑的性子,我回去就算没有和军长约定,也会遭到怀疑。“

”这样就好。“邵白亭不动声色地挪动公文包,那包外表是皮质的,里头极为沉重,是一台正在工作的录音机。

“只是……您回去之后,万一不承认,可怎么办?”

林鹿时眼睛里只余下麻木,“军长非要让一个破落的丧家犬,向别人摇尾,乃至要自刨肝腑吗?”

”并非要戳林小姐痛楚,“邵白亭马上改换口风,”只是一点少许建议,些许冒犯请勿介意,只是不忍心见林小姐见报纸上消息后自怨自艾。这几日若您愿意吐露心声,可只管向外面警戒的看顾说,就说我想见你们邵课司即可。“

邵白亭见到夏行之扣留的两船货物,颇为头疼。那是两船纯度高的鸦片,撞到夏行之手底下,捅到上面或是捏在别人手中,都是一把利刃。他去试探了夏行之的口风,见对方只把林鹿时视作需要看顾的家眷,照顾也是半不上心,两船子货更像是叫邵氏把祸水推脱到其他势力上,心下便有了计较。

“夏行之,”他的语气算不上客气,端起盖碗茶杯的手悬在半空,”你也有我的把柄,但就这样继续下去,我手下的人难道就白跑了吗?”

“当然不是,另外再加五根金条。目今弟兄们都在河岸驻扎着,请他们喝酒吃肉还是够的。“

“至于上头的要求,你们那边要做好工作。”邵行之道,“至于人和供词……”

“城外的革命党秘潜城中,查明之后和邵军长一同行动,端掉了匪徒盘踞的窝点,查获枪支和炸药,击毙三人。”

邵白亭便不作声,思索片刻后出声,“那林小姐便是个无辜受牵连的,三日之后便会释放。”

“兄多日与你作对,并非是出于本心,实在是因为牢内有个男仆,他频频引导方向,致使兄怒火攻心。”邵白亭轻描淡写,“既然这事情不日便可结案,那兄也不好多作停留,整理好人证物证,便要去省城一趟。”

“弟自此以后必定会严加看管手下,不使伤了两家和气。”夏行之起身,引邵白亭走出包厢,“兄长请。”

“好。”

三日之后,林鹿时在护送下又回到夏公馆。他没有见到夏行之,听人讲他负责处理搜查革命党的事情。他微微眯起眼睛,果然是栽赃到革命党人身上,那枪支和人,指不定是从何处弄来的。他心里便有点不痛快,同时想到上头也不要具体真相,只要势力再均衡后的结果,心里更是一阵茫然。

”这便是你们的主子,还不快见过林小姐。“佣人们把几个新的男仆带到林鹿时眼前过目,林鹿时半倚在沙发上,懒懒地扫过底下几人,有他以前认识的,也有陌生的面孔。他瞧了几眼,便叫人把他们领下去,另外再叫个人追上去,就说见他们老实,心下喜欢,再每人赏点酒钱,叫他们解乏。

没一会儿那回话的婶子笑呵呵地小步过来,“底下的人都很感激,不住地夸赞小姐,说小姐最是体恤下人的。”

“那是再好不过的,”林鹿时招手,叫那个新过来的婶子坐下。“你且别忙,我不在庭院里,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坐下来和我说话解闷也是好的。”

那婶子谦让了半天还是站着,林鹿时也不勉强,”我记得你原先是管书房的。“

”正是,夏军长见我前院管的好,说我谨慎老实,所以调往后院协理家务。”见林鹿时眉间疑惑,马上补充,“我姓李。”

“好,李婶子。”林鹿时问了她其他不咸不淡的问题,见她回答得平实,心里也就有了计较。便端起桌上的茶杯小口啜饮,装作放松的模样问她,”那我外围的男仆,怎么也有了几个更替的?“

”他们都是正常的人事调动,有的调到外面当警卫,有的调到前院去了。自从刺杀事件发生之后,老爷就对宅府里上了心,亲自筛选了人补充进来。“

”这话是对夏府的林小姐说,她自然是信的。可我偏偏不是,怎么说也是跟过军爷长过见识的的。“林鹿时见她脸上微微变色,说,”我并非为难你,是见你体己本分,想找几个人说说话。大宅子里人多眼杂,所以才在这里聊,只有你我知晓。”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婶子见林鹿时认真,叹口气,“这算是下人惹出的家丑,所以老爷才不让公开,也不让过问。保护小姐的男仆有一个因为办事不利进了监狱,等邵军长走后才被放出来。夏军长念在他从前的苦劳,赏了他一大笔银元。”她的脸色变得可惜起来,“可人啊,有的时候用度的钱都是有数的,命里该他受不了这赏。当天晚上他就拿着这钱去了赌场,不知道是赢还是输,但不知道惹到了谁,有说是外面窜过来的逃犯,有说是化妆下山的土匪,怀疑他出老千,竟然直接拔枪,一枪就让他点了名。”

“好,今天这东西别与其他人说,你下去吧,去账上领点钱,就说是我做主的。”

那婶子自然喜不自胜地下去了,林鹿时却怎么也放不下心来。夏行之面对一个保护不利的男仆,为何会赏赐?放出来的时间和死的时间也太接近。他越想越透体发凉,那人用什么东西讨到的赏,又为什么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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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周多的时间,在林鹿时看来竟如十余载一般。他忍不住去想夏行之,这个他朝夕相处时仍然琢磨不透的男人,在经历如此剧变后对他抱着怎样的态度。是在他面前假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是彻底撕下温情脉脉的假面,质问他和邵白亭之间的勾结?他的思绪很快被外面的喧哗声打断,于是起身走出隔间,大厅里的几个佣人见他纷纷低头问好,随后又各自忙着布置去了。“小心点,弄坏了可是不得了的。”李婶子单手叉腰站在当口指挥几个人抬屏风过去,被林鹿时看见了,教问怎么一回事。

“怎得我却不听说要这么大的阵仗?是要来招待谁的?”

李婶子见是他,福了福说道,“是老爷的意思,他说林小姐这一月经历诸多事务,其中有凶险好在都尽数化解,在今天晚上摆两桌酒,权当是给小姐接风压惊了。”

林鹿时点头,大抵是夏行之找到替罪羊后终于罗致好了证据和供词,这才有时间给他摆上一桌宴席。他并不能算作喜悦,甚至还有些头疼,因为夏行之必定会问在医院发生的事情,要怎么回答才能使邵白亭放人显得更有说服力呢?时间在他的思索中快速流逝,直到宅子里的电灯亮起,墙边的自鸣钟指到”7”。

这地方并不算大,只有他和夏行之两人,仆人则被特意隔在屏风和门之外。“坐。”夏行之起身,陪着他一同入座。他低头一瞥,见桌上全是西菜,初时有点怔然,细一想就反应过来,夏行之也是在外面喝过几年洋墨水的人,加上江浙一带受西方熏陶深,用西餐庆贺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深殷色的葡萄酒倾入高脚杯中,汩汩声中有珠红色的波光淋漓扑向杯壁,夏行之替他斟酒后执起自己的杯子,他便也举起自己的杯子碰杯。酒液初入喉中干涩辛辣,令初次品尝酒液的林鹿时捂着胸口呛咳起来,捂着手绢盯着座旁的夏行之投去哀怨的一眼。这人明明知道他是第一次喝烈度如此之高的果酒,竟然什么也没说,像是故意拿他寻开心。他粉白面庞上的珠泪梨花带雨的,伏在桌上轻拍胸脯的模样,被坐在上位的男人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把酒杯挪移到自己的手边,借着替他整理衣物,又坐到了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