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他见到了夏行之。凭他平日的积累和想象，外面自然风雨招摇。包括今天的关照，恐怕也是他临时挤出的时间。“行之，”他脸上放射出光彩，“你来了。”说着起身要给他搬椅子。

夏行之连忙把他搀回去，自己把书桌旁边的椅子搬到床边，“这几日查凶手忙，昨天临睡的时候才知道你醒，怕夜深了打扰你休息，想着抽点时间过来。”

“好，”林鹿时点点头，“应该的，毕竟这事情处理不好，影响军爷的威信。”

“鹿时，”夏行之说着伸手抚摸他的后脑，指腹缓慢地在上面摩挲，“……你后脑上的伤，现在还疼吗？”

“医生说只要我不恶心，这病就好了一大半。”林鹿时伸手想触碰他的脸颊，“倒是你，这几天不见，怎么憔悴了这么多？眼眶也黑了，这下巴的胡子……”

“凶手现在还在逃，查到了线索，但现在还要花时间去验证。”夏行之摸着他的脸，“你不醒，我连个说体己话的人也没有。”

“再怎么样，也要关照好自己身体。”林鹿时似是有点愠怒，“你要是还认得我这个太太，就应该知道，你的身体也有我的一份。”

夏行之像看不够他一样，盯着他生怕他要化掉。被林鹿时推了推才反应过来，还没等他开口，林鹿时就朝他说，“凶手是从右后方射的子弹。”

“当时那个姓龚的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去十里洋场。我说，”龚局长是说笑了。“一边想着从座位上离开，想着怎么办才能应付过去。”

“那个时候剧场的灯闪了两下，”夏行之接过他的话，“你是站在哪里，走道吗？”

“没有，那个时候我只来得及走了两三公尺，然后很响的声音，我只看见右后面中间偏后的位置有一点烟气，接着人多，就被冲到左边的过道上了。”

“……然后……然后……”林鹿时双手环抱着身体瑟瑟发抖，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东西一样。

“你是遇见了什么人吗？”夏行之一脸关切。

”行之，行之……“林鹿时突然抱紧了他泪流满面，”我差点见不到你了……“他痛哭着，好像要把这几天的委屈全部哭出来，浸透了两人的衣襟，两只葱白色的手胡乱抱紧了夏行之沉默的身体，埋在他胸前带着鼻音，眼里的水汽氤氲成雾，“我现在这样，是不是不漂亮了？”

”傻子，“夏行之嘴上说着，手还是抚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拍，“现在还在说这种不着调的，再这样讲就罚你，等你好了就让你天天问。”

林鹿时抽噎了两下才调整好自己，靠在床头上用力拭去眼泪。”逃到左边的过道上，我腿都是软的，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再开枪，那个时候一堆人朝着我身后的过道挤过去，我让到一边，最后面有个人帽子拉的很低，我多看了他两眼，然后他好像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我们一齐撞到了桌面上。“

”他马上把手揣进兜里，然后有硬的铁管贴到我的肚子上。我想跑，但是腿软到钉在一团。那人见我走不动，就抓着我让我走前面，伪装成是我的佣人，走到了侧门后面，里面很黑，我不知道方向，然后后脑就被打了一下……“

“之后的事情，我已经听在场的人说过了。”夏行之点点头，“据你这么讲，你碰上了开枪的。那人长什么样子？”

“大概比我高一个头，与你差不多，身形中等，看样子也不像富人，像是……像是干活的佣人。”

“好，你要想起什么就只管和我说，这段时间就在家里待着，闷了我叫人把收音机搬过去，书之类的只管要。哪里也别去，直到凶手抓回去了，知道吗？”

“好。”林鹿时应下，看着夏行之关门，从里屋走出去。他说的话除了隐没了和凶手交谈的细节，余下的全是真话。可要命的东西，往往不是谎言，而是部分的真相。

夏行之走到门外，妈妈正在布置林鹿时的房间，他伸手截住了她。

”这段时间劳烦你照顾夫人，辛苦了。“

”先生，“佣人连忙摆手，”这是本分，跟您这么些年，多少也知道点规矩。“

”好，知道规矩就好。“夏行之说着便按紧了她的手低语，”你可以趁着收拾房间的空档，把他看的，他听的都汇报给我；一旦想送出去什么东西，或者叫你订什么，先截下来，送到我这边。“

”记住，东西漏了不打紧，关键是不能让他知道。“

佣人点点头，走到门廊边上重新指挥起几个搬东西的粗役，”叫你们几个，搬东西要小心，磕到地上有你们受的！还有那边那几个……”

林鹿时没有来得及注意到周边窥视的目光，因为收音机里马上传出了消息。不日特别调查团的邵实，邵白亭父子就要到达上城，这片名叫上沽的地方是可以预见的腥风血雨。上峰能让一向与夏行之敌对的邵军长一家调查，无异于撕破脸皮。很快城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好事者敲敲桌子，下了断言。

”这上沽和盛化，之后只能有一个军长了。“

查案

他不知道夏行之对邵军长一派充作调查团的心理活动，只是和城里的每个人静待调查团来临。火车站在两月不到的时间里迎接了两次贵客，第二次是在初冬时分，苍白的天幕下飘散零星的雪花，这在位于南方的小城里十分罕见，一行人肃穆地下车，负责接待的官员脸色勉强，陪着笑请他们上了车。车子随后一同向公馆驶去。而在两处港口旁，集结的军队遥相对峙，令每个途径港口的轮船都能嗅到硝烟的气息。

“奉上峰手谕，特来督查沁芳楼行刺一事。”邵军长自然一身戎装，戴着眼镜，制式的手套和佩枪，儒雅随和。夏行之褪去手套主动上前，两只手握在一起，台下的摄像机随即冒出一阵白烟，次日印制的报纸上就有这张新鲜出炉的照片。林鹿时坐在书桌旁，把报纸对着光下，仔细辨别那个帽子压的很低的人，他站在邵军长的身后，似乎是个幕僚。

邵白亭。报纸上面写了姓名，他在一众高官之后，姓名几乎要和随行的秘书混淆。不知道底细的人，看一眼报纸就飞快地瞥过去，把视线重新转回那几个高官身上。

林鹿时却屏气凝神，细细地盯着那人影。他是头一次知道邵白亭其人形貌，往常由于机缘巧合，一直不曾见面，但他却比这城里的人知道多一点：名义上军长是邵实，实际上邵白亭才是隐形的军长。他不是嫡子，是小房出身，但在二十有余，便掌握了一方的财政大权。几年前所有人都会以为邵白亭会代父上位，但邵实一直坐在位子上，后来有人才琢磨出来道理：树大招风。

他知道，夏行之也一定会知道。如今上峰把邵氏搬过来，明摆着要削弱夏行之的势力，这之后矛盾激化，赤裸裸的阳谋。他只是个小小的随行军妓，那就让他们两个斗去。

那一行人驻扎在离夏公馆不远的宾馆里，周围昼夜都有军队和便衣巡视。和巡视阵仗的张扬不同，调查团竟日里也不见人影，过了几天，城里人就忘了他们。

”虽然与夏军长私教甚笃，但这毕竟关系到上峰，诸位理当谨慎，务求查个水落石出。“台下便有秘书整理纲要，预备向下传递。会后所有人都在整理文件，一个秘书悄悄递给夏行之的文秘一张字条。

邵白亭的人。

见，还是不见？夏行之在暗室里踱步，邵白亭真要见他，还是要钓鱼的手段？

”夏军长果然是有胆量。“邵白亭换了束装扮，他本来的身份就是文秘，所以并没有作军装打扮，而是换上不引人注目的西装。二人坐在室中，邵白亭也不再客气。

”说实话，我不希望和夏军长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见面。“

”可你们来了。“夏行之的语气无可奈何，”虽然这是初冬，对我来说，仍然是多事之秋。“

“眼下离年关仅有两月有余，来这里的路上，我也见田间河中的结成的冰棱，只怕今年的冬天要比往常要烈一些。”邵白亭意有所指，“往常此时，我也应该清点账目，于情于理，都不宜再动了。”

“兄还能拥炉取火，弟却是如履薄冰，不得不动。”夏行之苦笑，“现在真有点进退两难了。”

“说难也不难，”邵白亭神色一整，“我和父亲为何在这里，夏军长是个聪明人，也能少许猜到几分。上峰无非是想玩均衡那一套，其二令一方不得不承情，另一方不得不记恨，最后斗下去，钱和权全被上面得了。”

“既然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那这样，上头要一个凶手，至于他真的是不是，那就是心证。哥哥我也好交差，不在这里蹉跎时光。”

“既然这样，”夏行之低头思量，“事成之后，弟部愿奉钱财，数目由兄来定。”

“不，”邵白亭摇头，“一时之钱财莫若涓涓细流，虽小却长流。上沽和盛化的这两处船港赋税，额外加征十分之一，收十年，意下如何？”

“……”夏行之霍然起立，邵白亭也不意外，只是淡淡道，”也有别的路可选，那就是彻查上城，到那时，无论查到谁身上，好看不好看，也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夏军长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