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1)

……

祁无忧以为,将自己的幸福置于帝业之后,便是比祁兰璧更加懂事、识大体,也比她更加高尚,但最后还是落了个不容人的名声。

其实?她并未真的针对过祁兰璧,不然?岂不是更显得她刻薄寡恩、心胸狭隘,而?祁兰璧人见人爱了。

祁无忧一直清楚,自己被立储的最大障碍是成王,现在又可?能?多了一个未降世的弟弟。祁兰璧只是成王的女儿,怎么轮也轮不到她。但周遭的人总是事事拿她们比较,久而?久之,圣人也该愤懑难平。

夏鹤见她黯然?,又把她抱过来放在膝上。

公主殿下的确浑身是刺,常常咄咄逼人。但他留心观察过,祁无忧有时说话难听?,却不喜欢当面折损他人的尊严。赏罚分明?,即使宫人犯了错,她也从不体罚他们。

如果她是仗势欺人的个性,他不会对她有如此耐心。

夏鹤扬眉问道:“我早上才说过什么?疏不间亲,你也不要跟我无理取闹。”

祁无忧努了努嘴,承认自己无理取闹。想起夏鹤说向着自己,心里未尝不甜。

但甜言蜜语,听?过就算了,不能?听?进?心里。

“不是我非要在意,而?是父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如她,连长倩都说我应该跟她学。”

夏鹤眼神一暗,语气?意味深长:“那你还是少听?‘长倩’的话为妙。”

祁无忧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婚前“长倩”长,“长倩”短的习惯了,在夏鹤面前也不曾收敛。祁无忧目光一动,气?焰悄然?降了下来,“再怎么说,他也是我老师,还是半个兄长呢。”

夏鹤不愿和?她理论,她也不知道夫君这个时候要哄,但是无师自通地抱住他,来了一句:“当然?我现在知道了,他们只是要我学丹华对圣意阿谀逢迎而?已,并非我真的比她差。”

“你不想学?”

“不是我不想学……”

祁无忧不是没?试过像祁兰璧一样温柔可?人,可?她就是学不来。每回忍了又忍,但在祁兰璧面前就是东施效颦。

“就拿这次来说好?了。丹华为朝廷筹谋划策组建木兰军,又对你们夏家军多加抚恤。她手无缚鸡之力尚且如此,我成日舞刀弄枪,不去建功立业,说得过去吗。但是现在发生了叛乱,总不能?无视上天?预警,一意孤行?。只是无论我有多么深明?大义的理由,都会被当做懦弱的借口。”

夏鹤摩挲着伏在他胸前的少女,好?像知道她为什么养出了这么好?强的性子。

她有太多事是为了当储君做的,单纯为了胜过别人做的。

“我没?有多少事是因为‘不想’,就能?推卸的。你我的婚姻不就是这样吗。”祁无忧道:“我嘴上说要去边防建军功,但我若不说,就会被指责仁慈懦弱,没?有君王气?度,绝不可?被立为太女。光是在朝廷征木兰军一事上反驳了丹华,就已经有够多的人不理解不接受了。

“别说皇上,就是母妃,丹华,甚至还有我的亲信,都会指责我。如果我不好?斗,就不配被破格立为储君;如果我不好?斗,就不配当万民之首;如果我不好?斗,就一定是软弱无能?。”

夏鹤低头去看?她的神情?,“所以你早上说,其实?你不愿意打仗。”

“如果一个五岁的孩子在亲眼目睹过屠城之后,还会因为战争热血沸腾,那她一定天?生就是个魔鬼吧。”祁无忧回想起童年的梦魇,还是会恶心得闭上双眼。什么仁义之师,其实?就是给杀人找一个理由,一个任何人都不能?置喙的理由。“可?是他们好?像就认定,只有魔鬼才配当万民之主。有时候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你说得不错。”

“什么不错?”

“打仗不仅仅是千军万马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能?不流一滴血,也不可?能?是只要流血,或是舍生就可?以成就的光荣。”

祁无忧忍不住说:“这话听?起来……所以其实?你也上过战场。”

夏鹤并不正面回答。

他辗转到过许多军队。荒年没?有军粮,曾有主帅甚至下令,让他们自相残杀,把老弱残兵杀了吃。弱肉强食,在军队里竟是这样简单粗暴。

“战争必有牺牲,大部分牺牲既不壮烈,也无意义,死去的人多半会被忘记,活下来的人也未必就是英雄。可?是你却要告诉他们相信善战者光荣,才能?让他们提携玉龙为君死。但说服如此之多的人走上九死一生的道路,的确不是一件易事。因为只要你有人性,就一定会痛苦,内疚。”

只要她想发动战争,就必须面对这种痛苦,战胜这些负疚。

夏鹤所言,祁无忧深有感触。

“如果牺牲不可?避免,我能?做的还有什么?”

夏鹤看?向她,不假思索的回答堪称残忍:“记着她们今日和?将来遭受的痛苦,成就的只是你一个人的光荣。”

“……”

祁无忧的心脏“咚咚”直跳,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无数次只要想起夏元容麾下那尸骨无存的三千娘子,身体便沉重得无以复加。若是她背负着这些生命,就算日夕殚精竭虑,忧国奉公,也不足为报。午夜梦回,必定睡不安稳。

短短一句话,要做到却谈何容易。

可?是只有受国不祥,才配为天?下主。

夏鹤看?懂了她的挣扎和?痛苦,所以继续直视着她,说:“一旦选择跟天?争跟命斗,就不再有不受伤的权利。因为它?们的武器就是不停地摆布你,像操纵着提线木偶,直到你屈服。你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向这种挫败低头,还是起来继续战斗,直到它?们再也无法让你屈服。”

祁无忧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到底经历过什么?”连安慰人的话都能?说得如此冷酷无情?。

夏鹤想了想。

撇开童年的经历不提。他后来从军,大概六岁时就成了一名士兵。自从戎第一天?起,军队就在给他灌输一种道理:要么死,要么拜将。而?且两种结果都是英雄。

大多数人做不到后者,于是相信前者的人便多了起来,仿佛死得越悲壮就越有份量。浩气?长存,万民敬仰。将军也清楚,如果手下的兵卒不抱着视死如归的执念,他就无法打一场胜仗。

但他能?有今日,却是因为一心要活下来。

军队里等级严明?,每个士兵从戎后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军令如山。即便上将洋洋得意的声东击西之计只会让他必死无疑,身为下卒也应该义不容辞。夏鹤一次次死里逃生,反倒令嫉贤妒能?的长官变本加厉,屡屡命他执行?更加凶险的任务,想看?看?他的命到底硬到什么地步。如果他也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只怕早就如愿以偿了。

可?是这些没?有必要说给祁无忧听?。

“虽然?不知道那些否定你的人是谁,”但夏鹤猜测晏青就在其中,“但你不用学秦皇汉武,帝王之道未必只有一种,你也未必像他们一样才能?治理好?国家。就当建仪未尝不可?。或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来当君主,天?下才能?真正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