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绪如低头看着他的手,摇摇头:“我觉得短期内不会。他们这次出师不利,带头的那个身负重伤,但凡他头脑中稍微有点智慧,就知道不该再来自讨苦吃。”
“虽然他们不会再出现,但也许还会有别的杀手来。”梁旬易说,“不知何时起,我好像成为了众矢之的。我总是害得你受伤,像个厄运缠身的不祥之物,就......不知所措。”
“这不是你害的,没有这回事。我说过我会为你而死,这不是空话。我这么做不图什么,就是为了我们两个能活得久一点,在世上携手共度的日子能长一点。”
他理了理梁旬易乱掉的头发,把手放在他耳侧,探身过去亲吻了他的额头。夜间的鸟还在甜美地叫,梁旬易用带点凉意的手抚摸高绪如身上的伤疤,就像在打理这数十年中起起落落的生活。高绪如身上的新伤和陈伤是一道叠一道的,就像新枝长在老枝上,新雪落在旧雪上,而落在他生命里的雪究竟有多少,梁旬易无法全部看见。
毛巾敷了会儿就变温了,梁旬易拿开巾帕,往手心里倒了点活血化瘀的药油抹在肿胀发红的部位。敷完了药,两人靠在床头,高绪如把笔记本摊在被子上,凭记忆在纸上画了一只黑蝎子。
画完,他合拢笔记本,把纸笔放到床头柜上。梁旬易一言不发地靠在他胸前,情绪有些低沉。高绪如拨弄着他的发丝,问:“你还好吗?”
“我睡不着。”梁旬易说,“有人潜入家中行刺,这事光想想就很可怕了。”
高绪如搂住他,面对着墙上的洒金壁纸呼出一口气:“人人心中都会有恐惧,因为蝙蝠就是从圣母的心脏里飞出去的①。我也有害怕的东西,我只能努力让自己不怕它。”
“我知道,你害怕失去。我听庄怀禄说过。”
“我是害怕失去你。”高绪如低头吻他,“因为我只有你了。”
天亮后没多久,高绪如的手机突然来电。他看了眼屏幕,按下接通键,听见金穗寅在电话里说:“我们逮到她了。”
这消息让高绪如惊讶地撑起了身子:“什么?你们抓到谁了?”
“给你老板寄恐吓信的人,我们把她缉拿归案了。”金穗寅站在审讯室的玻璃窗前打电话,“费了我不少劲才捉住的,现在我的手下正在问她口供。”
梁旬易被高绪如的说话声吵醒,睡眼惺忪地伸出一条手臂钩在他身上。高绪如连忙换了只耳朵听手机,回身抱住梁旬易:“说不通啊,什么时候抓到的?”
“昨天燕鱼夜里。”
“是个什么人?”
金穗寅看着玻璃另一头说:“是个女人,她丈夫是白虹公司的雇员,就是太桥事件的受害者之一。她本人在电厂做维修工作,会使用工业胶水,和粘贴恐吓信的胶水对的上,所有证据表明百分之百就是她。丈夫的死给她的打击很大,以至于她的精神状态令人担忧。总之,她恨透了梁旬易,如果你要过来看她,还是不要捎上梁先生为好。”
高绪如看了眼挨在怀里闭目养神的梁旬易,他的神色那么安详,在朦胧的早晨散发出蜜一般的香味。高绪如越发觉得自己是真心诚意爱着他的,满怀柔情地贴住他的脸,一边回答金穗寅的话:“好吧,给我准备一张访客证。”
电话挂断了,高绪如把手机放回枕边。梁旬易这才睁开了眼皮,摸着他的背肌问:“出了什么事?”
“找到寄恐吓信的始作俑者了,我等会儿去警察段看看。”高绪如怜惜地抱紧他,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今天对他的爱比昨日更多了。
一大早,家里就陷入了鸡犬不宁中。围着围裙的佣工在铺设地毯的大楼梯上忙上忙下,把清扫出来的碎渣运出别墅,取走床罩,拆下被打出了枪眼的丝绒帐子抱去清洗。高绪如看到卧室里那盏吊灯残存的骨架埋在一堆瓷器碎片中,被一股脑扔进垃圾车斗。用完早餐,庄怀禄就开着克莱斯勒登门造访了,高绪如披上外套,辞别梁旬易,坐上车直奔警局。
金穗寅煮了一壶咖啡,把高绪如带去羁押人犯的拘留所。有个瘦削的短发女人被铐在单间里的凳子上坐着,按照维国法律,女犯和男犯不得共处一室。她呆坐在屋子里,脸颊因精神不济而凹陷,因此更凸显了她鼻梁两侧的雀斑。高绪如站在玻璃外看了女人一会儿,问:“能扣留她多久?”
“她只是写一些恐吓信,没有谋财害命,所以只能关她48小时。”警督回道,“我听说凌晨的时候梁旬易家里进了刺客,那必是职业杀手,可以肯定不是此人。”
消息传播的速度果然比风还快,高绪如想道,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我私下里想请你帮个忙。”
“在所不辞。”
高绪如把纸头摊开:“帮我查一下罪犯前科,找找是否有人入狱时右手虎口纹着这个蝎子图案,而且是十一区人,曾是阿斯嘉瑟的成员。这是我私底下拜托你的,所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听到阿斯嘉瑟的名字后,金穗寅立刻集中注意力,屏住了气息,这时高绪如就知道自己找对了人。警督专注地看着那只蝎子,用手指弹了弹纸片,说:“这有点麻烦,但我会尽力的。”
他俩离开拘留所,经由侦查处左侧的拱顶回廊走到大厅,高绪如看到有个顶着辫子头的少年犯边哭边和文员做笔录。在门厅里交还访客证,高绪如走出了警局,看到庄怀禄直接把车停在警察段大楼外的路边,闲散地搭着手倚在车门旁,眼睛则在墨镜后面观瞻伫立在中心花坛里的大理石雕像。高绪如坐上车,把导航仪打开:“去韦忒洛夫采石场。”
“干嘛去那儿?”庄怀禄问,把车子开进主路,往最近的一个高速入口奔去。
“那地方是赎金交易的地点,钱就是在采石场里被抢走的。”高绪如戴好薄手套,“我回现场去看看,也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案子会有警察跟进,你这样做会给他们造成阻碍。”
“反绑票组早把这案子结了,他们就走了个过场,根本没人追查下去,我不知道那些警察究竟在回避什么。整件事从头到尾都非常令人费解,我有直觉,这绝对不是普通的绑架案。”
高速公路下挤满了一堆想进市区的车,但它们都动弹不得。克莱斯勒在收费站稍等了一会儿,然后畅行无阻地朝出城方向驶去。高绪如眺望窗外全景,东边,沿着宝吾摩山的轮廓能一直看到电影城。车窗好像又为外面的尘土蒙上了一层薄纱,太阳折射出来的一圈圈光晕洒在山脚下的墓园里,橡树的枝丛闪闪发亮。
不知在高速路上奔驰了多久,高绪如没去看时间。最终他们从一处匝道驶离,这就是那天晚上塔塔让他们下高架的地方。再往前直行了10英里,但见旷野上光秃秃的山梁裸露着嶙峋的骨架,他们就像一颗石子,忽然间被抛到了这荒凉之地。韦忒洛夫采石场的标牌的出现在视野里,庄怀禄放慢车速,从采石场入口转进去,在高绪如指引下开到了一处平坦的空地上。
巨大的工程车还停在那里,只要没人来盘下这块地重新开发,它就得一直在那生锈。高绪如一边留意脚下,一边朝采矿车走去,他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雨点般的枪声。由于此地人迹罕至,克索罗近日也没有下雨,现场的痕迹还保存完好。悍马车爆炸后的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在地上留下一团放射状的漆黑灼痕。
高绪如立住脚,四处环视,回想当夜的情形,犹如置身枪林弹雨之中。地上落着不少弹壳,高绪如捡了几颗,然后找到了数枚弹头。他把子弹放在手里端详,庄怀禄摘了墨镜,站在他身边左顾右盼一阵,问:“有什么发现?”
“我果然应该到这里来。”高绪如拿起子弹展示给庄怀禄看,“绑匪和劫匪都向对方开了枪,但无论在哪个方向捡到的都是空包弹,他们同时使用了这种低威力的子弹。”
“我从未听说有人打劫巨款时会用装满了空包弹的枪。”
“他们想减少伤亡。而之所以要减少伤亡,”高绪如漠然地松开手,看那些弹壳乒乒乓乓地掉落在脚边,“是因为两头都是自己人。”
庄怀禄把视线从这座石堆转到那座石堆,拂了拂被风吹来沾在发梢上的尘土:“这把人搞糊涂了,你想怎么样?”
高绪如没有搭腔,他走向采矿车旁边的砾石堆,用相机拍了些照片。皮卡车的碎片随处可见,迎面而来气流里仿佛裹挟着火箭弹爆炸后发出的灼人热浪。他给皮卡爆炸的地方留了几张影,走回克莱斯勒,搭着门回望了一眼采石场,愁肠百结地看着庄怀禄说:“给我个理由让我相信这不是他们自导自演的闹剧。”
午后,高绪如去了白虹公司,和梁旬易共进一餐,把在采石场里发现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梁旬易斜撑着额头,闷闷不乐地皱起眉:“我不明白,他们这样做除了找理由撕票,还为了什么?”
“一定有其他不可说的原因,简而言之,就是不能把梁闻生还回来。”桌上有菜煎对虾,高绪如知道梁旬易最喜虾,于是将嫩弹的虾肉都挑出来放进他盘中,“整场战斗中,只有那枚射向皮卡车的火箭弹是真材实料的。看起来好像是悍马避开后才殃及了皮卡,实际上他们的目标就是你,所以昨夜会有杀手来完成未竟之业。”
梁旬易把高绪如择给他的虾都吃完,然后才喊人来收拾餐盘。他用手指理了理定过型的头发,琢磨两人在餐桌上的对话,说:“从警方草草结案开始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他们在害怕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
饭后不久,梁旬易就在数名保镖陪同下赴议事厅开会,高绪如留在了办公室里。他在窗前思索了很长时间,又在椅子里坐下来,放松了一下肌肉,然后拿出录音机决定让自己重新熟悉那三个死在昨天的人。他戴着耳机听里面的录音,就像赎金谈判时辨认绑匪声音一样,不停地倒放、倒放,因此不断重复的惨叫声令他感到不安。
他听到农场两夫妇的那一段,所幸这段里的惨叫不多,高绪如松了口气。录音里传出了女主人的说话声,她语气很急,在努力证明自己没有虐待梁闻生。高绪如本想快进这段直接跳到最后,但听到女人说“黑斑”时他突然浑身一震,连忙停下录音带,倒回到自己问话的时候。他把颜辑说的话听了一遍,然后又听一遍,每次都觉得心脏宛如受到重击。
高绪如闭上眼回想托亚布达水电站里的那具尸骨,手心里渐渐冒出了汗,手指在倒带键上按错了数次。
“该死!”他说,随即摘掉耳机拔出插孔,将录音机带上,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走出门。他给梁旬易留了一则短信,然后拨通了警局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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