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他抵达目的地时,旧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警察段①的办公大楼。高绪如在州里兜转一圈,从一个酿私酒的商户手里租得了一间挺像样的阁楼,当作蜗居之所。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什整理好,重新买了个相框,将那张从波日黎市带回来的相片框进去,摆在临窗的小桌上。
“就这样吧,”高绪如在椅子里坐下来,拿着酒杯望向窗外红铜色的夕阳,“到家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高绪如便早早地起床洗漱,从侧屋的楼梯上到天台,在初春料峭的寒意里开始晨练。他在楼顶跳绳、搏击,待到霞云初升时已是满身大汗,湿透的棉衫紧贴着健美的身躯,只见其宽肩阔背,腰窄腿直,身挺如旗,胸肌又大又结实。高绪如擦了把汗,回屋去冲澡,再把汗湿的衣服洗净晾干。
就业中心的绿色招牌挂在二楼的位置,还没到上班时间,而许多失业的男人和女人已在此苦等多时。高绪如穿着连帽衫站在街对面,双手抄在衣兜里,一面等,一面四处观望本市市容。
上午八点半,看门的守卫打开了玻璃门,众人才从寒飕飕的街旁走入室内。大厅有个塑料号票机,就是肉铺柜台上常见的那种,高绪如在里面拿了一张小卡,坐在长椅上等叫号。
“高先生,你曾在上一个岗位待了6年?”接待员看着高绪如递交的简历问了这么一句,“为什么离开了?”
高绪如知道简历上的一切不过是一纸虚言,连名字都是假的,因此他回答得很坦然:“和别人意见不合。”
九点过五分,高绪如像来时一样走出了就业中心,街上车水马龙。他往右拐去,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上面写着一家餐馆的名字,老板是个霍陀人。高绪如乘车去了这家充满异国风情的饭店,三言两语表明来意,老板立即同意他上岗,交代完任务后就差人将高绪如带去后厨换工作服。
后厨潮湿闷热,充斥着白茫茫的蒸汽,厨师和服务员吆五喝六,在狭窄的走道里过来过去。生鲜、蔬菜正一箱接一箱地从外面送进来,堆放在货架上。鹿肉在煎锅里滋滋作响,香飘四座的肉汤表面浮着金黄的油花;跑堂的伙计踮着脚,一勺连一勺地舀起卡布拉提卡葡萄酒,倒进一个又一个小酒桶里。
高绪如的新工作,就是在厨房里帮忙,准备食材、刷锅洗碗。这工作虽然与之气质不符,但他还挺满意,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他身强体壮,效率奇高,一个人能干三个人的活,整个后厨都对他青眼有加。
打那以后,高绪如便过上了朝九晚十的生活。他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到天台去锻炼一个时辰,然后边吃早餐边读报,再上霍陀人开的餐馆去当班,往往深夜才能到家。
没过多久,他给自己添置了一个拳击沙袋,家里看起来更加有模有样了。夜里月色如水,他躺在床上,把相框举到眼前,凝视着画面中的人,时发幽思。照片里,梁旬易的脸还是那么清晰可鉴,仿佛他就在眼前。高绪如想象不出梁旬易现在的样子,当晨起后对镜盥洗时,他忽然想道:也许他变得和自己一样,眼角已长出皱纹。
四月过去了,五月也过去了。在博恩西市,天气渐渐转热,整座城都枝繁叶茂、遍地花草。一大早,满地阳光的露台上就热得和夏天一样了,背阴的地方则披满露水,空气清凉宜人。
高绪如在夜里回到家,沐浴更衣,又吃了点药。他像往常一样把电视机打开,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信手翻阅着早上还没来得及读的日报,报纸背面印着“市内多名儿童失踪,警方怀疑涉及跨境人口买卖”的醒目大字。他本打算直接找最后的填字游戏玩一玩,却在翻到某一版面时停住了,一行黑字跃入眼帘:慈善晚会遭炸弹袭击,多名参会企业家受伤。
他在报导中看到了梁旬易的名字和照片。撰稿者在文末提到梁旬易的保镖“一死一伤”,他本人也“因靠近爆炸点而遭弹片划伤”。
阅及此处,高绪如的一颗心都揪紧了,咚咚直跳,连脖子都涨得通红。明明刚吃过药,脑袋里却不由自主地就发起了晕,似乎又要栽倒过去。他大口呼吸着,出了一身的冷汗。
电视机里的播音员还在喋喋不休,楼下忽然响起了巡夜警察的汽车引擎声,不远处的运河码头上传来轮船启碇的笛音。高绪如把身子往后靠靠,尽量让手脚舒展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油墨味很重的本地报纸。他长时间盯着电视屏幕,心思却不在那上面,他觉得有股难以描摹的力量在牵动他的心弦,让他的心为了谁又重新苏醒。
高绪如打开电脑,鼓足勇气,上网搜索有关慈善晚会爆炸事件的新闻报导,再找到了梁旬易的资料。当他看到文中写有“丧偶,育有一子”的字样后,起先如遭晴天霹雳,但很快就归于平静了。人成各,今非昨,不论怎样时间都会过去,何况相隔这么多年,没有人会像他一样还留在原地。
关了灯,高绪如独卧凉榻,梁旬易的脸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在他脑际。他力图把自己过去的一生回忆起来,从童年开始,有条不紊地回忆,可这是徒劳无功的。只有那个停电的夜晚,只有在那天晚上,属于年轻的梁旬易的吻才会落到自己颊畔。他合上眼,在追忆往昔之余,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令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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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警察段:维国城市警局派驻街区的单位称“段”。
第6章 去当保镖吧
两个礼拜后,高绪如突然接到了庄怀禄光临博恩西市的消息。夏天骤然回到人间。铺在屋顶上的栗色瓦片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河口的码头旁堆放着高高隆起的干肉桂,望去像受了潮的烟叶。
周末,高绪如恰好轮班休息,便穿上轻薄的绸纱衬衫和高尔夫长裤,应邀前往庄怀禄暂时投宿的庄园去做客。庄园由庄怀禄的表兄经营,每逢夏日,这儿就树荫丛浓、美不胜收。高绪如经由水雾四散的喷泉池,从宽阔的林荫道踏入雪白的、希腊式的建筑,身穿印花罩衣的庄怀禄在泳池旁和他见了面。
花园里搭着烧烤架,不间断地腾起一片片干燥的蓝色雾霭,热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黄油味。着装清凉的女郎们在泳池边上的露台里闲聊,时而发出愉快的笑声,做些阳春白雪之谈。庄怀禄把翻烤牛肉的长柄铁夹揣在腋下,吮去沾在几根手指头上的酱料,环视四周后不无得意地玩笑道:“我住在这里就像个国王。”
高绪如笑着点了一下头,给两人的杯子里各自倒了些亨利啤酒:“看得出来。”
庄怀禄擦干净手,夹着烧烤架上的肉块翻了翻,领高绪如去一边的天棚下小坐。两人碰了杯,庄怀禄有心留意了一番高绪如的脸色,问:“最近有干活吗?”
“有,在一家民族餐厅当洗碗工。这工作很累,但习惯了就好。”高绪如回答,把酒杯凑到嘴边喝了一口,被墨镜遮住的蓝眼睛弥望着蓝幽幽的池水。池水不但映出了天空,也映出了女士们洁白的衣裙。
烤架上的牛肉滋滋冒油,肉色已从鲜红变成棕红,散发出迷人的油香。庄怀禄起身去把肉翻了个面,洒了一些胡椒粉和迷迭香,放在白瓷盘里端到了高绪如面前。高绪如不紧不慢地切着肉块,一边问:“你怎么会想到来博恩西的?打算在这儿留多久,‘国王’?”
“还没决定。”庄怀禄靠在椅子上给自己打扇子,耸了耸肩,“我就是来看看你近况如何,是不是有在改过自新......就是即兴的,突然想来了,然后我就来了。”
二人相视而笑,高绪如扬了一下眉毛,说:“我也常常即兴行动。”
庄怀禄淡淡一笑,把扇子收拢来挠了挠白发,想起了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发问:“这是第十年了对吧?”
高绪如捏着酒瓶,盯着脚尖前的一汪积水出神,很快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所为何事。他轻轻嗯了一声,只字未吐。庄怀禄见他情绪低落,便管自说了下去:“你的职业限制令也取消了。”
“我知道,我会看日子。”高绪如说,由于有墨镜遮挡,庄怀禄看不大清他脸上的表情。
牛肉吃了一半,高绪如放下刀叉,问侍者要了一杯冰镇的苏打汽水。庄怀禄用裁纸刀撬开基围虾罐头,忽然话锋一转:“去当保镖吧,高绪如,你外语说得不错。”
高绪如知道这才是庄怀禄把自己请到这里来的原因。他沉默了几秒,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别胡扯了,我现在状况不太好,连死尸都守不住。”
“昨晚我接到克索罗市来的电话......”
没等庄怀禄说下去,高绪如先打断了他:“你不会让我去那里的。”
“听我把话说完。”庄怀禄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向前探了探身子,露出他戴有戒指的左手,“我认为你很有条件,而且保镖不过是有钱人装点门面的东西,没什么的。”
倏忽之间,天阴了下来,一团灰云使太阳失去了光芒,从花园尽头锯齿状的柏树林上空拂来阵阵熏风。高绪如皱了皱眉,摘掉墨镜直视庄怀禄的眼睛:“如果真的发生了绑架案怎么办?”
“你处理过的绑票事件还少吗?尽力而为。不过依我看,你只需要出五成的力气就绰绰有余了。”庄怀禄一瞬不瞬地望着高绪如的蓝眼珠,“你就把这事当成一件主管任务,很轻松的。”
高绪如沉默了,撇过脸看向别处,微风吹拂着他柔软的衬衫衣领。庄怀禄平静地坐在桌边等他回话,见其犹豫不决,便再作劝说:“我们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这是常事。”
“这正是我害怕的。我在安哥亚救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死了;还射杀了8个平民,包括一对母子。”高绪如抿了口啤酒,抬眼直视着担保人的双目。
“我知道你还在为此耿耿于怀,但那已经是去年的事了,现在除了你我,没人还把这事放在心上。”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露台上就爆发出一阵欢笑声,紧接着女郎们接连跳入泳池。她们的动作赏心悦目,波光粼粼的池子里溅起了晶莹的水花。有个穿着绿绸裙的太太坐在岸边,脸上搽着胭脂,为了不让水花溅倒裙裾上,她把绿裙子撩起来掖在腰际。高绪如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纷纷入水嬉闹的佳丽,沉吟良久,最后妥协道:“言归正传,说说看,为谁工作?”
庄怀禄流露出怜悯的眼神,不过这情绪转瞬即逝。少顷,他叹了一口气,回答:“梁旬易,很年轻的。家住第七区克索罗市,日子过得不太安稳,前阵子在一起爆炸事件中受伤。他在克索罗拥有一家PMC①,大名白虹国际②,借着伯森道尔战争的东风大赚了一笔。如今他正想方设法在海外冲突频发的地区拓展业务,而在那些处于变革时期的地区闯荡,保障个人安全显得尤其重要。”
言罢,他拿起手边的玻璃杯靠在嘴边润了润唇,稍作停顿后继续讲道:“他那边的人来问我有没有可信赖的人选,于是我就想起了你。试着做吧,高绪如,再决定是否留下来。”
“梁旬易本人知道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