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1 / 1)

见他言之凿凿、情深意切,郦鄞知道他没把感情视作儿戏,遂点到即止没再深究。她把挂下来的卷发拨到耳后去,保持原来的站姿一声不吭地审视着梁旬易。两人一时无话。上午十点半,梁旬易下到大厅,将短风衣穿在身上,掩住前襟。他从郦鄞手中接过水杯,临行前再三叮嘱:“如果有人打电话,你知道该怎么做。我明天早上回来,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高绪如披上长衣外套,将镶珍珠的白桦叶胸针别在梁旬易的衣领上。霍燕青又打扮成油漆粉刷匠,将突突作响的蓝色面包车开到前院停下。高绪如把梁旬易抱进车厢,让他坐在稍稍靠里的位置,和随行的梅稷面对着面。车厢里有股奇特的油漆香味,闻久了令人感到憋闷。高绪如挨着梁旬易,刚一入座就从腰上抽出枪来拿在手里,他只有紧握武器时心里才能踏实点。

有了“蒂诺大叔粉刷公司”的掩护,梁旬易没再被阴魂不散的疯狂狗仔缠上。他现在不宜抛头露面,一旦现身就意味着媒体会集中火力关注案情进展,内情泄露对案件百害而无一利。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在晌午时分穿过白桦林中的区际公路,从靠近训练场的7号门驶入地下停车场。

如梁旬易所说,在白虹国际8000英亩之阔的平坦地皮下,有堪比核掩体的坚不可摧的安全屋。站在这里,就像站在特努尔瓜达军事基地①。他们清出了其中一间屋子,准备在此点齐赎金。

西风刮了一整天,白桦抛弃了干枯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响声。梁旬易在办公室里和高绪如共进中餐,他特意把姜汁炖蛋推到高绪如面前。他们吃热气腾腾的蟹肉南瓜汤、腌肉卷和煎羊排,梁旬易气色不错,看起来胃口很好。室内洒满了均匀的黄色光线,像点了一盏煤油灯。这是山坡上秋叶发出的光,从四面八方漫进屋里,犹如阳光射到了矿床。

“你其实可以不用去的。”梁旬易吃着紫薯泥,平和得像在说家长里短,“我另外找个雇员,让他假扮成梅稷的样子,也能浑水摸鱼,达成目的。”

“我不想让你受伤。我怎么能放心让你身处险境,和别人一起去干这种刀口舔血的事?我经历了整场绑架和赎金谈判的全部过程,我是最熟悉那些绑匪的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为了我?”

高绪如捏着嵌金花的勺柄点点头:“为了你,还有我们的儿子。”

“我舍不得让你当保镖。”

梁旬易说,他笑了笑,垂着睫毛用匙子搅拌碗里的奇异果酱。高绪如把姜汁炖蛋送进嘴里,仔细斟酌一番后问道:“你知不知道绑架案中有一个经典骗局?”

“什么骗局?”

“有时候,送赎金的人会假装自己被劫道,赎金被抢,逼家属再交一次钱。4225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巨款,这样一堆钱就放在你的车后座,而坐在副驾驶的又是个半身瘫痪、手无寸铁的人,很难不动心。你只要把车开到没人的地方,掏出枪来扣下扳机,那么这一车钱唾手可得。完事后再声泪俱下、惊慌失措地打个电话给家属,最后拍拍屁股远走高飞。”

“你遇到过这样的事?”梁旬易听罢,惊讶地看着他,“简直令人崩溃。”

高绪如没否认:“确有此事。那时绑匪指定要某人去送赎金,然而这个镖师手脚不干净,其结果就是那家人倾家荡产。吃一堑长一智,那之后,我对待这种事就慎之又慎,生怕重蹈覆辙。”

房间里一片沉寂,它是如此锐利,几乎可以将钢板洞穿。梁旬易深明大义,未再多言,饱饭后便戴上眼镜,坐在桌前伏案疾书。第一批现金在下午一时由银行运钞车送到安全屋,车上足足配了六个披坚执锐的护卫,他们立在一旁,从防弹头盔下盯着装钱的口袋被送进房间里。五码长的方桌很快就被一摞摞百元大钞占满,钱堆成了小山。

为了不引人注目,现金都间隔很长时间分批运送,先暂存于银行保险部,再转移到公司里。阿尔贝几乎跑遍了半个克索罗市,才买到六只一模一样的“德波”牌大号旅行包,他遵照高绪如的指示,给每个包都拴上了编号以免混淆。

霍燕青在她的工作室里给梅稷的脸倒模,等待模型凝固的空当里她找到高绪如,把一沓装订好的纸递给他:“BK-5388-T是一辆福特轿车的牌照,车主叫卯吾,住在‘动物园岛’公寓。”

第二页就是张彩色的监狱照,一个寸头青年举着狱牌目视前方,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出这是个得过且过、对生活没什么远大追求的人。高绪如停顿了几秒,问:“这坏蛋进过监狱?”

“他的案底虽然比不上江洋大盗,但还是挺丰富的。”霍燕青说,“小打小闹地做点大麻生意,因入室盗窃和贩卖色情碟片被抓,很小儿科的,不是什么高科技犯罪。你为什么要查他?”

“这个人数月前曾尾随过梁旬易的车,但跟踪未遂,被甩开了。我不清楚他究竟怀着什么目的,怕他和这次绑架事件有关。防人之心不可无。”

高绪如谢过霍燕青,收好资料,抬步走出了工作室。他在外围巡视一圈,衣兜里的移动电话突然震响了。高绪如以为是郦鄞打来的,按亮屏幕后发现是陌生号码,他立时顿住脚步,犹豫两秒后按下绿色的接听键,放在耳边等对面先发话。嘀声响过之后,有人急不可耐地开口:“是我。”

警督的声音让高绪如心头一松,他警觉地前后望了望,闪身进入卫生间:“什么事?”

电话里充斥着嘈杂的背景音,夹杂着汽车喇叭声,金穗寅的语气急而不乱:“我用公共电话给你打的,我时间不多。这几天我在调查绑架案中殒命的那两个警察,有证据表明他们有贪污受贿行为。这两名都是贪污警员,全是警局的害群之马。我查到他们和一个叫阿斯嘉瑟的地下社团过从甚密,该社团势力很大,专门包庇贪官污吏和有组织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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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特努尔瓜达军事基地:维国陆军军事基地,同时也是核发射场,位于十二区。

第50章 险棋

次日上午,梁旬易乘坐阿尔贝从旧车行里租来的老款英菲尼迪回到家中,这辆白色的低马力汽车将肩负起运载六袋赎金的重任。简单吃过饭后,离塔塔昨天约定的时间还早,梁旬易便上楼去洗了个澡。高绪如帮他吹干头发,再扶他站起来做了会儿复健,陪他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等电话的过程是很难熬的,梁旬易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频频看表,却发现才过了一分钟。

郦鄞坐在客厅的屏风后面看电视消磨时间,看到新闻播放了一幕镜头,影像是由武装直升机上的枪载照相机拍摄的。直升机在一座大桥上空徘徊,机枪手俯瞰着下边被轰炸回石器时代的街巷,保护桥上的一列车队通过。这些装甲车的顶盖上都插着维国国旗,队伍中间有几辆救护车,记者在旁白里说:“维国军队以维和部队的身份进入该地区,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

连篇累牍地播完维国军队在千里之外的动向后,电视画面转向了人们的身边事:“......让我们把目光聚焦到梁旬易之子绑架案上来。据区警察局有关人士称,在绑架现场丧命的两名干警被认定具有贪污行为,生前曾与犯罪组织有过利益往来。目前尚不明确二人在案件中是何角色,还要从警局方面慢慢获取详细内容,希望我们能在本时段的节目中得到更多消息......”

“天啊,警察竟是绑匪的帮凶?这件事好像越扯越大了。”郦鄞靠在沙发里摸着嘴唇自言自语,“我们还能相信谁?”

虞恭裕夹住燃烧的烟,盯着屏幕摇了摇头:“难以置信。”

时间一到,所有人都自觉地聚在了会客厅里,静待电话铃响起。但一刻钟过去了,没有任何音讯;接着又干等了半小时,塔塔还是没有拿起卫星电话。梁旬易把手肘摆开,苦恼地撑着额头:“好像不太对劲,这算什么,他明明说好了今天同一时间再聊的,现在他人呢?耍我们?”

“绑匪也是凡夫俗子,也要去做点凡夫俗子都要做的事。”高绪如前倾着身体,合拢双手放在下巴前,“也许他正在参加婚礼或葬礼,走不开身。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不能被他们干扰。”

随着时间推移,焦躁的情绪在一方斗室里传染蔓延。眼见日头越升越高,时近正午,金色的秋阳穿透红丝绒帷幔,在帘子上印下窗格亮灿灿的影子。室内的一切都像蒙上了纹丝不动的水红色轻纱,光斑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闪耀,仿佛燃起了阴郁的火焰。虞恭裕受不了这闷到极点的氛围,打开门走到外边去透气,接着高绪如就听见他在和某人打电话。

阿尔贝满腹牢骚地抓着头发,口不择言:“那家伙把我们当一坨屎来戏弄,我们干嘛还在这傻等,何不叫来警察带着直升机一脚踹开他们的老巢,把梁闻生解救出来?”

高绪如抬起手,侧了侧脸,但眼睛并没有去看阿尔贝:“这是绑架勒索谈判,不是绑架营救谈判,坏人不会像电影里那样被子弹一个接一个撂倒。如果你意识不到这点,梁闻生就会成为一具尸体。而且新闻你也看了,警局本身已被渗透,死在绑架现场的那两个警察都是黑帮集团的爪牙。我们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干净,只能让卷入漩涡的人越少越好。”

见久等无果,人们多少有些泄气,都站起来在房间内外进进出出,或是围着电视机观看新闻。梁旬易把盛有牛排的餐盘放到高绪如面前,陪他一起守着电话机,腹诽塔塔言而无信。绑匪的拖延和沉默策略在扰乱人心上卓有成效,拖得越久,家属的被害妄想就越严重:既然他们可以在打电话这事上食言而肥,完全有可能出尔反尔,临到头来把肉票撕了,宣布交易告吹!

“塔塔,我是双陆。”高绪如把电台频率调到塔塔常用的那一个,主动拨出信号,“你听到了吗?若你能听见,请回复我。完毕。”

回答他的只有对讲机里的沉默。不管他们之前有多厌恶那个邪恶冷酷的声音,此时均翘首以盼,希望对方能给出答复。高绪如反复询问多次,却都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赎金的清点工作仍在继续,尽管他们一直低调行事,但中途还是出了岔子,横生枝节。阿尔贝载着虞恭裕从银行回来,一进家门就吹胡子瞪眼地嚷嚷开了:“我操这人!你知道闹出什么幺蛾子吗?在我走出银行大门时,一个天杀的摄影师就蹲在门槛上追拍,他和他的朋友跟踪了我们一路。我打包票,起码有一个团的狗仔队在外面等着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偷窥我们的生活。”

他话音刚落,郦鄞就从慌急忙乱地屏风后面快步走了出来:“消息泄露了。”

一众人的目光都滞留在电视屏幕上,播音员正说得起劲,小道消息传播往往得比飓风还要快:“据知情人士透露,梁旬易的代表律师于今天中午出现在世贸银行,疑似在履行提款手续。还有消息称,有人曾数次目击运钞车往返于白虹公司和银行保险部,若此现象与绑架案有关,那么赎金金额将达到惊人的数千万之多。”

“该死的,我敢说家里的墙还没有装了纱门的潜水艇严实。”梁旬易勃然大怒,胸中的愤恨让他拿起了电话,开始做公关工作。

回到会客厅,高绪如又对着冷冰冰的传呼机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然后赌气地把对讲机扔回桌上,身子向后一倒,烦闷地把头发都往后抹去。他扭过头,看到梁旬易在门外的小厅里不停地和他那些熟悉的媒体朋友说公道话。梁旬易的人脉在这时发挥了作用,几通电话打点好之后,效果立竿见影,相关报道迅速偃旗息鼓,众人终于像浮出了水面一样得以喘息。

“塔塔,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我们必须进行通话。我听不见你的声音,如果你能听见我,那我们就得换别的方式联络。听到了吗?我们想知道这笔交易还能不能继续进行,回答我。”

梁旬易掐着手指,头脑嗡嗡作响,就像有人在他两耳间搭了根充电线一样:“问问梁闻生的情况。”

高绪如深吸了一口气压住怒火,耐着性子好言好语:“我想知道梁闻生是否还活着,若你们还想拿到钱,就把梁闻生活着的证据给我,否则一切白搭。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