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中的画面闪动着,高绪如则一直沉默。人们对私人军事承包商的评价毁誉参半,但世上确实没有什么事是能以一言蔽之的。他被耳机里的批评声弄得心烦意乱,晕眩感又出现了,他情绪一激动就会这样。高绪如索性关掉电脑,呼出一口浊气,捂住眼睛揉了揉鼻梁,脑海里又浮现出在夜里出来找寻尸体的安哥亚平民。
午后,暑气逼人,所有人都闲坐在屋里打发时光。天很热,庭园里时而艳阳普照,蜜蜂嗡嗡采蜜,时而又蒙上淡淡的蓝色的阴翳;高不可测的霄汉中,浮游其间的云朵时常聚拢来遮蔽了太阳。梁闻生把他的书都搬到了阴凉宜人的餐厅来,斜撑着脸蛋复习书上的笔记,忽地抬起头来问对面的高绪如:“《破镜重圆》的主人公是谁?”
高绪如正拿着镊子,把微型报警器上铜丝嵌入梁闻生的手镯里,闻言停下动作,朝梁闻生面前的书看去:“哪里的问题?”
“试卷上的百科常识题。”梁闻生把卷子转给高绪如看,“有两个空要填,我不知道怎么写。”
“哦,这个故事是讲乐昌公主和她丈夫徐德言的。”
梁闻生在空格里填上两个名字,又缠着要高绪如给他细说。梁旬易坐电梯从二楼下来,滑着轮椅经过客厅和餐厅之间的隔墙,听到高绪如和梁闻生在另一头说话,便悄悄停在门边听他俩聊天。高绪如简述了一遍故事内容,梁闻生用笔顶着下巴,眼睛盯着高绪如若有所思地眨了眨,问:“现在的夫妻之间还会有这种事发生吗?”
高绪如收起双臂撑在桌上,微微前倾着身体,认真道:“这得看情况。夫妻离散是常事,只不过现在的人已经不用镜子来当信物了。”
“那用什么呢?”
“电话、社交网络。”高绪如说,“还有的人会用戒指一类的东西,现代人都流行在戒指上刻爱人的名字,代表永志不忘。”
梁旬易听到后伸直手指,把那枚戒指摘下来,看到内圈上刻着一个“闻”字。他怔怔地凝视着那个字,兀自出神,等他清醒过来后,听见梁闻生又在向高绪如提问:“你有爱人吗?”
高绪如一愣:“什么?”
“你有没有爱人?”梁闻生用天真的眼神望着他。
“现在没有。”高绪如回答得很干脆,将身子往后靠靠,重新拿起镊子干活,“你这是什么问题,你得复习历史科,等会儿还要听写。”
梁闻生的眼睛一直追着他,不依不饶地狡辩:“这是历史呀,保镖的历史。”
高绪如埋头做着手里的事,把一个信号收发器安装在镯子内部,一边敷衍他:“但这种历史不会出现考卷上,如果你再问,你就考不了A等。”
“那你上一个喜欢的人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梁闻生对他的警告充耳不闻,非得问出什么不可。
门外,梁旬易静静的坐在轮椅里,挨着一座亚述动物的石雕。一盆肥绿茂盛的藤萝搁置在雕塑上,柔嫩的新枝长长地披拂下来,犹如一挂绿瀑。梁旬易拨弄着藤萝的嫩梢,心里既好奇又害怕,如怀春之人般提心吊胆地等着高绪如回答。他知道自己已经听得够久了,是时候离开了,但他的身体像是被定住般,只想再多留一会儿,再听高绪如讲讲他的情事。
餐厅里安静了很久,然后才传来高绪如的声音:“很久以前我们就因为某些无法抗衡的因素而分开了,但我还是很爱他,一直。好啦,这已是远古历史,所以别再纠结了,梁闻生。”
梁闻生捏着笔在下巴上打转,和高绪如对视良久,脑袋瓜里琢磨着一些属于孩子的事。半晌后,他又冒出一问:“那你们还能‘破镜重圆’吗?”
“有缘千里来相会。”高绪如这次回答得很直接。
“你自信满满啊。”
“别爱管闲事。来试试镯子,看能不能用。”
高绪如把手镯戴在梁闻生手上,叫他按正数第三个玳瑁,然后旁边的蜂鸣警报器就响了,平板上也出现了定位标识。高绪如满意地点点头:“收工。”
两人都笑了,他们之后还聊了什么话,但梁旬易一句都听不进去。他掐断了藤萝的柔枝,嫩白色的枝稍溢出黏腻的汁水,沾在他手上,令他皮肤发痒。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一下子变得陌生、疏远了,他顿觉无地自容,高绪如已心有所属的事实几乎令他心碎。梁旬易听着屋外的鸫鸟叫,心里好像也有只鸫鸟在歌唱,只是一旦寒风来临,这只鸟就会香消玉殒。
他竭力忍住气,把耳朵里的助听器摘下来放进衣兜,装作寻觅的样子滑着轮椅转进餐厅,坦然地直视着高绪如的眼睛,借以掩饰自己强烈的醋意:“我有一只助听器找不到了,你知道在哪吗?”
--------------------
①塔什维罗那:酋长国,素来与维加里交恶。
②日努达:某局势动乱的地区,该地区在联盟公认的政府与独立军的东部部队之间存在冲突。
第28章 纸鹤
从这天起,难过的日子开始了。
不知怎的,半个月来积累的亲密关系像是忽然消失殆尽般,梁旬易对高绪如的态度起了变化。他对高绪如一会儿好,一会儿翻脸,常常冷若冰霜地把他拒之门外,可事后又觉得万分内疚,只好想方设法与之巧遇,安排其为自己做这做那他这种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捉摸不透的情绪变化令高绪如惶惑不安。
高绪如几次想找他问个明白,可梁旬易次次都避之不谈。高绪如有时也生他的气,想不如就这样把一切都倾而诉之,但最让他苦恼的,是他无法证明自己就是当年那个死去的闻胥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对联盟恨之入骨,若非联盟封锁他的全部档案,若非联盟抹杀他所有活过的证据......但事已至此,没有若非了。
夜深人静时他躺在床上,抛开一切杂念回眸冥思,忽然意识到自己用高绪如这个身份生活了太久,似乎真的融入这个角色了。他就像死过一次的人借尸还魂,他只是一具回魂尸,一个阴尸鬼.......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7月3日,这天,梁闻生参加了游泳考试。考场设在学校的游泳馆里,高绪如把梁闻生送到场馆入口,照例在门边出示身份证、签字盖章。守门的是那个一直以来就在主楼大厅里管家长登记事宜的老头,高绪如和他握了手,回头看了眼梁闻生,说:“他父亲工作太忙,没法来陪他考试。”
“那今天你就是他父亲。”老人和蔼地微笑着,把身份证交还到高绪如手中。
这句话就像一支箭,射中了高绪如沉寂许久的心灵。周围人声鼎沸,宛如庆典,熙来攘往的尽是学生和父母。喧闹声中,梁闻生牵住高绪如的手,对他说了句什么话,然后带着他走进冷气飕飕的游泳馆里。梁闻生去更衣室换好泳衣,出来把披巾递给了高绪如,一边活动手臂一边给自己打气:“我训练有素、所向无敌。”
“保持注意力,不要掉以轻心。”高绪如把披巾叠好,挂在手上,“也不要害怕枪声。”
梁闻生点点头:“枪一响就往下跳。”
上一批人游到终点了,监考官吹响了哨子,梁闻生长舒一口气,跟着同组考生进入了泳池。高绪如立在玻璃墙后看着他走到池边,将计分卡递给打分员,从容不迫地站上起跳台,把泳镜扒下来戴好,摆出入水姿势。待所有学生就位后,裁判员举起了一把小左轮,只听他拖着腔调大喝一声,然后枪声骤响,梁闻生毫不迟疑地一跃而下,如箭矢般扎入水中。
游到尽头后,梁闻生不再上浮换气,径直在水下翻滚一圈,双腿奋力蹬向池壁掉头回游。高绪如在旁看着,忍不住露出笑意,视线一直跟着梁闻生从泳池那端移向终点。
当梁闻生的手搭上石壁时,终哨还没响。他一下子从水里冒出半个身子,左右顾盼一番,发现自己竟是这一组里第一个上岸的。梁闻生兴冲冲地走向打分员,精神抖擞、小心翼翼地从对方手里接过卡片,看到上面用红笔写着梦寐以求的“100”,不禁冁然而笑。这时尖锐的哨音终于吹响了,梁闻生穿过玻璃门来到墙外,兴奋地喊叫着扑向高绪如:“我考了满分!”
“好耶!”高绪如眉开眼笑地回应道,抖开披巾裹住他,却被扑上来的小学生撞得差点仰倒。他大笑着抱起梁闻生,感受到了身为人父的幸福,这名副其实的喜悦是他前所未有的。
从游泳馆出来后,梁闻生换上干爽的绉边麻纱小衫和短裤,踩着一双轻便的帆布鞋和高绪如回到车上,高高兴兴地系好了安全带。高绪如把车开出校门,往市郊奔去,车窗恬静地倒映着周遭桦树和橡树的浓荫。飞鸟散尽,只余椋鸟成群结队地翔集天空,发出快活的尖鸣,咯咯地打着饱嗝。
“前面有个快餐亭,你想吃点什么?”高绪如问。
“巧克力冰淇淋和薄煎饼。”
“不许吃巧克力,换成别的。”
梁闻生瘪瘪嘴:“好吧,那就香草。”
高绪如问服务员要了份薄煎饼,外加三个香草雪球。等食物到手后高绪如再度驱车上路,从立交桥下开过。路旁的树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业区习见的厂房,太阳把一列列数不清的预制板晒得白亮亮的,如同银色的海。高绪如取出墨镜戴上遮阳,和梁闻生聊了会儿明天的期末考试,以及即将到来的20天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