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间里,梁旬易接了一通电话,然后高绪如走了进来。梁旬易无意地朝他看去,只消这一瞥,他心间那汪静水就忽然漾起了碧波。一时间,梁旬易忘记了自己还在打电话,直到对面追问了好多遍后才幡然回神,匆匆回复道:“那就这周星期日了。当然,我不会食言的......很高兴你能来见我,真想今天就是周末。”
他挂断了电话,放回话筒,靠回软枕上看着高绪如说:“这周日我和朋友在梅津饭店有个晚餐之约,到时候你陪我出席吧。”
“什么朋友?”高绪如下意识问道,当他听到梁旬易用温情脉脉的语气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说话后,顿时怔忡不安起来,一阵酸意涌上心头。
梁旬易像是没料到他会问这个,讷讷地望着他顿了一顿,才回答:“一个官员,我和他相交甚久,他没问题的。”
*
晚上,梁旬易去海洋公园大街一带购物,高绪如相伴左右。他们在一家制衣店里见到了那个身材浮肿、皮肤松弛的裁缝,裁缝个子矮小,量尺寸时动作之麻利令高绪如目瞪口呆。他们定做了七套服装,每一套都款式别致。随后,梁旬易去购买成衣,看看他经常光顾的那家店又有了什么好货。
高绪如把他推进试衣间,正欲退出时,梁旬易忽然钩住了他的手:“你得进来帮我换裤子和鞋子。”
试衣间里装着一人多高的镜子,梁旬易就在镜子前解开衣扣,把上衣脱掉,接着又脱去了内里的白丝背心。高绪如蹲着身子给他脱鞋,一边听梁旬易说:“你可能在别人那儿听过,我这人是出了名的难缠,或者我精神有问题。我也不知道这名声怎么传出去的,以前我并不这样,但渐渐的我好像真的变得难缠了。”
“大概是身不由己吧。”高绪如抬起头来看着正在穿衣的梁旬易,注意到他脖子下面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圆痂,看起来像是切开气管后留下的疤痕。
梁旬易微微颔首,垂着睫毛笑了笑,觉得这个保镖也不赖。他把两条手臂穿进袖筒,拉过衣襟遮住胸乳,于是他光洁的胸膛就掩映在了淡金色的束腰短上衣下。系完纽扣后,梁旬易要换裤子,高绪如只得把他抱起来,让他搂紧自己的脖子免得摔倒。梁旬易的手臂撑住高绪如的肩膀,两人几乎是脸颊贴着脸颊,沙沙的呼吸声咫尺可闻。
“你挺会照顾人的,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一个。”梁旬易单手解着皮带扣,笑道。
高绪如既羞涩又难为情:“别开玩笑了。”
皮带解开后,裤子滑落下去,梁旬易笔直匀称的双腿便显露在了灯光下。高绪如面对着镜子,一抬眼,他就能在镜中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躯体。梁旬易的衣服宽松、单薄,收拢的下摆往上提了提,露出一截窄腰;在这截腰之下,则连接着一道令人心醉的峰峦......目眩神迷中,高绪如情不自禁地环抱住他的腰,把似火一样烫的手掌放在他背上。
“你的心跳又开始快了。”梁旬易突然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这么容易紧张吗?”
高绪如双耳通红,连忙转开眼珠,不去看镜中的倒影。他心虚得厉害,不敢回答梁旬易的话,只好装聋作哑。他把梁旬易抱去及腰高的置物柜上坐好,匆匆抖开长裤为他套上,始终低眉顺眼、一言不发。梁旬易见他不肯正视自己,起了玩心,逗他说:“无视别人的问题可不是礼貌之举。”
“我第一次像这样帮人换衣服。”高绪如故作平静地开脱道,心却怦怦跳个不停,活像是刚闹恋爱的毛头小子。
梁旬易又被抱了下来,他一边将裤子提到腰上扎紧皮带,一边靠在高绪如耳朵边上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我头天就跟你打过招呼了,照顾像我这样行动不便的人确实是件棘手的事。”
壁镜忠实地映照一切,他俩交颈相拥的姿势看上去就像在调情。穿戴事毕,高绪如把梁旬易转了个面,从后面搂住他,好让他的双脚能平放在地面上。梁旬易拄着手杖,看自己体体面面地“站”在镜子前,不由得眉开眼笑,问:“你说我现在穿这样好看吗?”
高绪如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真心认为眼前的梁旬易比任何时候都摄人心魄,他心中陈旧的爱火越燃越高,简直要爱之若狂了。而梁旬易呢,久久地端详着镜中的人,有那么一瞬,他难以克制地把高绪如当成了会在夜晚回到他梦中的亡夫;也正是这一瞬,他孤独了太久的心充满柔情地颤动了一下,身不由己地把背更加依恋地靠在了高绪如的胸膛上。
--------------------
①伊奥华时期:维国历史上一个经典时代,以古典、简约、休闲的时尚风格著称。
第16章 在夏天开始新的一年
入夜后,博恩西市上空满是一朵朵奇形怪状的、微微泛紫的雨云。家中铺有暗红色羊毛毡的橡木桌上,枝形烛台插满了蜡烛,烨烨烛光照亮了桌上的象牙摆件,也照亮了伫立在神龛里的镀金圣母像。鹅黄色的印花罩衫从圣母头顶披垂下来,笼罩全身,肥大而单薄的布料遮掩着她端方的面庞。
自鸣钟上的黄铜布谷鸟嗄哑地打了更,瞿任之坐在临近阳台的沙发上,斜靠着椅搭,心不在焉地听对面的男人说话。他的律师虞恭裕刚讲完一个故事,不过他故意没讲结局。虞恭裕脸上带着的轻松自如的笑意,用钳子夹去雪茄的一端,划燃火柴点着了烟,然后咬在嘴里,像瘾君子那样把头往后仰着。
瞿任之信手翻阅着杂志,把两条腿都放到沙发上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问:“后来怎样?”
虞恭裕起身走到瞿任之旁边坐下,帮他把垂落在地的衣摆捡起来。瞿任之身上的绿呢子长袍又软又滑,抓在手里像细沙一样,虞恭裕忍不住低头闻了闻了呢料上香味。过后,律师把瞿任之搭在沙发上的一条小腿拉过来放在自己膝头,轻轻揉捏着踝骨,手指在那三寸肌肤上流连。瞿任之也没躲,享受着对方的抚摸。
“家人照付赎金,一千万,不多不少。”虞恭裕呵出一口浓白的烟雾,在他面庭中间,生有挺拔的鼻梁,“那孩子第二天就送回父母手中了,但免不了缺了两根手指头,因为他家里人试图和绑匪砍价,绑匪只好砍肉了。”
“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绑匪讲价?”瞿任之笑着说,把看了一半的杂志丢开,侧过身来枕在椅搭上,袍襟下露出一大片白净的皮肉。
“不无道理。”虞恭裕露出一丝讥讪的笑,捏着雪茄抖了抖,烟灰尽数落进玻璃缸里,“绑匪对你知根知底,和这些穷凶极恶之徒谈判只能是自讨苦吃。”
“你的客户应该都买了防绑票安全保险吧?”
“是的。像你哥哥的保险,就是令尊留下来的,他儿子梁闻生的安全险也是由我经手的。”
瞿任之躺在窄窄的沙发垫子上,像要睡着了那样眯着眼睛看虞恭裕,琢磨着他方才说的那席话。窗闩被拔掉了,通往阳台的移门也敞开着,雨意浓郁的、凉飕飕的野风从外面吹进来,瞿任之闻到了其中夹杂着的湿漉漉的青苔气息。虞恭裕捏着他的脚踝玩了会儿,逐渐把手滑向小腿肚,一边揉,一边轻佻地俯身靠近他:“任之,我们什么时候再一起过夜?”
雪茄的烟雾在萎靡不振的微风里打着旋,飘向房间各处。瞿任之支着臂肘抬起上半身,同时缩回了脚,在虞恭裕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掌:“我们就只会亲热!把你的东西给我吸一口。”
“什么东西?”虞恭裕夹着雪茄明知故问道,“原来你想在这里做前戏?好啊,我们有时间吗?”
“住嘴。”瞿任之嗔骂他,起身咬住雪茄的一头慢慢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腔里停留了会儿,然后缓缓吐出来。虞恭裕绅士地伸出一臂揽过他的背,两人情意绵绵地接起了吻。
房中闪耀着烛光,风把烛火吹得轻轻摇曳起来,青铜器在灯火映照下泛着绿色的光泽,它们的影子都投射到了壁柱后面的一对大理石壁炉里。瞿任之吻够了,松开嘴唇细细地喘气,把两条腿移下沙发,起身钻出了虞恭裕的怀抱。他困倦地微笑着,回头瞥了虞恭裕一眼,顺手拿起律师先前放在桌上的火柴,掖着袖子朝圣母像走去。
桌案前,瞿任之一改方才的风流样,变得沉稳、严肃。他擦燃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点亮了其中一根短短的白蜡烛。火焰腾得很旺,冒出白烟,散发出一阵阵触鼻的烛油味。虞恭裕穿过隔帘走到神龛前,绕过瞿任之站到另一边去,仰头便见圣母低垂善目,凝视着站在下边的人。
“在祈求什么?”虞恭裕轻声问。
“保佑锡亚和勒曼公司①的合约顺利,”瞿任之望着圣像丰润的脸庞说,“希望至少可以谈妥一笔生意。现在公司的财务很成问题......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的话......”
他悄没声儿地叹了口气,没再继续往下说,但虞恭裕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二人在祭桌前徘徊片刻,给圣母点了蜡、洒了香,满桌的烛火就这样没日没夜地燃烧着,烛台下的铜托里盛满了晶莹的蜡油。屋里的一切,不论是光秃秃的地板,还是罩有蕾丝的家具,都被这火烛的香味浸透了。
雨终于落了下来,打在园中簇立的芭蕉树上,很快就弥漫起一道青灰色的雾墙。雨水顺着倾斜的屋顶流下来,汇入铁皮凹槽内,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再凝成一挂细泉,倾注到墙根下肥硕的牛蒡叶上。虞恭裕准备打道回府了,瞿任之送他到门厅,在湿漉漉的屋檐下与之吻别。
“明天我就要飞去哈伯利②了,希望能挽救一二。到时候再打给你。”瞿任之说,伸出双臂和虞恭裕拥抱。
虞恭裕抱着他,依依不舍地摩挲着他长袍肩部的丝绒绣花:“真不想和你分开。”
少顷,虞恭裕把帽子戴上,在瞿任之嘴角吻了最后一下,就旋身走下台阶,踏上积水横流的鹅卵石路。他撑着伞走到车门边,拉开门坐进去发动起了车辆,两盏前灯骤然照亮了千万缕雨丝。潇潇雨声里,车子在庭院中转了一圈,掉过头来驶出大门,被两柱光线撕裂的夜的帷幔从远至近地合拢过来。
“典型的维加里。”瞿任之抱着双臂立在檐下看雨,“在夏天开始新的一年。”
他回到屋里,去阳台上把窗扇掩好,关上了开合自如的移门,免得雨水打湿地毯。雪茄烟的味道随着虞恭裕离去而消失了,可他俩方才的对话还像一个烟圈般漂浮在空气中。瞿任之把掉落在地的杂志捡起来,兴致缺缺地合拢它,将其放回神龛旁的五斗柜上,和另一本旧刊叠在一起。
瞿任之在柜子前停了会儿,把搁在下边的那册旧杂志抽出来,一翻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篇《创业者:白虹国际创始人掘金史》,页脚还被折了一个标记。他漠然地伛着头浏览文章,尽管这篇采访他已经读了不下十遍。在文中,梁旬易功成名达、跻身上流,一派成功气象;反观自己,汽车业市道大不如前,公司江河日下。
他越想越气恼,胸中燃起了嫉妒之火,一怒之下撕碎了书页,在蜡烛上点燃后掷入到火盆中。瞿任之失魂落魄地扶着橡木桌,抬头望了圣母一眼,看到神祗也俯视着他。于是他不敢再去看圣像,慌急忙乱地快步离开了祭台,把自己关进空荡荡的寂寞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