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 1)

高绪如朝他伸出手,两人双手相握,高绪如一提手臂就把男孩整个儿从水里拉了上来。他让梁闻生披好毯子,坐在他旁边给他分析:“你起步太慢了,枪响之后你还停了几秒才入水。”

“我害怕枪声。”梁闻生把毛毯拉紧了点,吃了一块蛋白甜饼。

蓦地,高绪如觉得心底里的那根刺又生发出来,扎中了他的心房。他原本已然静息的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枪声,在安哥亚平原被雪淹没的白桦林上空,枪声一直在回荡,从未消失。

他想起了那个被自己打死的孩子,也不过十岁光景,和梁闻生一样大。周遭是那么的寂静,只有风吹竹叶之声,这种爪子奔跑般的沙沙声让他毛骨悚然;他冥冥之中感觉到有道目光射在自己背上,那个死孩子此时就站在身后的竹影下,双眸凝然不动地望着他......

高绪如不由得收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摆脱鬼魂。他好容易才回过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是啊,你害怕枪声,但你要尽量克服恐惧。你不是站在行刑台上的人,你是站在监狱门口的人,枪一响,你可以奔向自由。懂了吗?枪响之后不要犹豫,立刻往下跳。”

梁闻生点点头,高绪如又指着池子对岸说:“你游到头,上浮换气,扶住岸边,再转身扎进水里,一共三个动作,太慢了!你不该花太多时间在转向上。”

“那我该怎么办?”

“直接在水里打个滚,把腿收起来蹬池壁。”高绪如用手比划着,把梁闻生逗得格格直笑。

二楼休憩室外的露台上点着几盏灯,梁旬易拿着一册书挨在花簇旁俯瞰着下边,他本是打算来月光下散散心的。楼下花园里的泳池泛着蓝莹莹的光,岸边的长椅上坐着男人和男孩,高绪如和颜悦色地给梁闻生讲解技巧,梁闻生裹在雪白的毯子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像个金发雪人。接着高绪如站了起来,梁闻生也卸下毛毯,重新走到跳台上,一声枪响后便鱼跃入水。

月辉像白霜,洒在由雪花石膏打造的栏杆上。梁旬易静悄悄地看着他俩,越看越觉得两人很像,不论是外貌还是举止。这时郦鄞穿着软底拖鞋走了过来,梁旬易压低声音对她说:“他喜欢他。”

“什么?”郦鄞没听明白。

“闻生喜欢那个保镖。”梁旬易加补道,“他们待在一起时就像一对亲父子,我从来没见他跟谁这么亲近过。”

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梁闻生还在池子里拼命地游,高绪如报秒数的声音传进了梁旬易的耳朵,就像鼓槌一样擂击在他心上。蓦地,梁旬易紧抿的嘴唇颤抖起来,再出声时已是含泪哽咽:“但他的另一个爸爸已经死了,连我自己都忘记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了。我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也没人能描述出他的样子。”

泪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每当谈及那些淡如烟雾的逝水韶华,他就悲从中来。梁旬易独坐露台,晒着月亮,哭过之后才觉得没那么悲伤了。泳池边,梁闻生结束了训练,和高绪如踏着花径一道往回走。梁旬易看到高绪如忽然抬头朝二楼眺了过来,于是他和他对视了。恍惚间,梁旬易把高绪如当成了自己早逝的情人,等他反应过来时,脸蛋热得厉害,忙滑着轮椅回了休憩室。

第15章 爱之若狂

次日清早,当苍茫的夜色吐露出白光,整栋宅第还沉浸在睡梦中时,高绪如就披衣起床,拉开了遮住阳台的帷幔。他把房间里的落地窗打开,走到斜挑出去的石砌凉台上,惊得夜莺悉悉簌簌地移往别处栖息。桦树林上方的天空深远、辽阔,金星像一滴明净的水珠,在馥郁的晨曦中闪光。搁在床头的玻璃罐里,栀子花已经完全绽开了。

待他盥洗更衣完毕,为时尚早。高绪如走出卧间,见走廊里空无一人,无论是梁闻生还是梁旬易的房门都紧闭着。下楼后,高绪如从茶室、餐厅、会客室穿过,把遮拢窗户的帘幔全部拉开,于是幽幽的霞光开始在饭厅里荡漾了。做完这些,他打开门厅步入室外,呼吸到了第一口湿润馨香的空气。

隐藏在草坪里的喷头升高了些,一道道水柱从喷管中斜射出来,旋转着,把清凉的水雾洒向四周。清幽的早晨,索寞的庭院,平整美丽的草坪宛如一张湿漉漉的绿毯。

“早上脑袋瓜要比晚上聪明。”高绪如想起了庄怀禄这句令人宽慰的话,心头重又轻松了,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好像这几十年的昼夜晨昏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沿着两旁全是小白桦树的林荫道,踏着路上被露水浸湿的细沙,周庭巡视。在果园尽头有一座丁香蔓生的凉亭,亭子四周修有避风遮阳的粉墙,窗格是用刷了漆的桦木做的,充满田园气息。亭侧傍有两股紫藤,攀梁绕柱而上,到顶后又绞作一团,几乎和亭盖融为一体。每到夏天,此处便花叶蒙缀、浓荫蔽覆,丝毫不觉溽暑蒸人。

回到餐室时,蛋和牛肉已经煎好了,高绪如坐在岛台旁吃早饭,和厨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色越来越亮,透过樱桃林的树梢能看见北方天陲铺满了橙红色的纤云,莱恩山也悠然醒转。厨娘提着一只竹篓从外面走了进来,高绪如看到她的篓子里装满了新鲜的紫藤花,问:“摘这么多招豆藤来干什么?”

厨娘把花一捧捧抱出来平铺在银盘上:“做藤萝糕用的,梁闻生吵着要吃。眼下正是紫藤开得最好的时候,花汁多,香味大,每年这个时候家里都要用这花做糕饼。”

高绪如看着她把花洗净淘干,摘蒂去蕊,然后抓起一团来放进手心里揉搓。厨娘忙碌着,抬头看了看高绪如,问他:“能帮个忙吗?”

“做什么?”

“帮我揉好洗干净的花,再装进这个瓷盅里捣成泥。”

高绪如看了眼时间,见离梁旬易起床还早,便欣然答应。一篓紫藤花在银盘上堆成了一座小丘,带点儿苦味的清香在餐厅里弥漫开来。高绪如挽起衣袖,学着厨娘的样子把花抓在手里,用力挤捏,将柔嫩的花瓣揉碎。花汁沾到了手指上,弄得皮肤有些痒,高绪如不得不隔一会儿就要放水洗手。

当阿尔贝开车出门去接医护时,高绪如就告辞了厨娘,上楼去叫醒梁旬易。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卧室里很暗,有一股忧伤的香水味,屋外传来瀑布轻软的水流声,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梁旬易独卧着,宽敞的床铺让他更显形单影只。高绪如一声不响地走到他床边,端详着他沉睡的面容,想伸手去抚摸,但还是克制住了。

他把梁旬易叫起来,去拉开了半边帘子,让和煦的阳光照进室内。梁旬易躺在枕头上,慵困地眯缝着眼睛看高绪如在屋里走来走去,居然感到一种奇怪的幸福感袭上心头,眼前的一切无疑是他梦境的重现。在被高绪如叫醒之前,梁旬易还在做梦,梦到客死异乡的丈夫回来了,他们同衾共枕,梁旬易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体温。

“阿尔贝已经出发了,医生很快就到,我先抱你去洗漱。”高绪如帮他戴好助听器,再揭开薄被,两手抄到他背后,把他从床上抱了起来。

梁旬易睡梦刚醒,手脚还没什么力气,不声不响地歪着脖子挨在高绪如怀里,紧贴着他可靠的胸膛。从高绪如身上传来的温度就如同他在梦中感受到的一样,那么真实、温暖、难以言说。朦胧的思念和微弱的兴奋感让他忍不住侧过脸埋进高绪如的衣襟,却在他衣服上嗅到了淡淡的香气:“你身上怎么有股花香味?”

高绪如已经走到轮椅边了,但他没把梁旬易放下:“厨娘摘了很多藤萝来准备做糕点,让我去帮忙揉花瓣,香味就是那样染上的。”

“看吧,你和大家相处得很好。”梁旬易微笑起来,手指搭在他胸前的纽扣上拨了拨,“你可以不用一直抱着我的,高先生。”

“叫我名字就好。”高绪如说,俯身将其放在轮椅上,再把他的两只脚摆正。

梁旬易忽然捉住了他的手指,像男女之间行吻手礼那样,彬彬有礼地把他的手拉到鼻尖前闻了闻,果真闻到了紫藤的味道。当梁旬易的鼻息扑到手指上时,高绪如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仿佛燃起了一团火,这团火烧过他的手臂和胸膛,一直烧到心田。在高绪如心中被白雪覆盖的荒原上,这捧火只为梁旬易一人燃起过,从远年,到近岁。

高绪如把梁旬易推进卫生间,从后面抱住他,辅助他如厕。两人贴得极近,梁旬易听着耳边清晰可闻的呼吸声,半是尴尬半是紧张地僵着身子,憋了大半天才上好厕所。之后,高绪如又为他理了发鬓、修了眉毛,再把头发梳理整齐。镜子里的梁旬易面颊红润、光艳照人,高绪如看了很高兴,很高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俩都没那么显老。

康复间的床铺已经打整好了,高绪如把他抱上床,调整了一下床板高低,让他的上半身能抬起来,方便读书看报。见高绪如还穿着昨天的旧装,梁旬易暗示他:“我从郦鄞那儿听说你来的时候没有带太多衣物,不如我的衬衫先借你穿。晚上我恰好要去购物,到时候给你置办一些新衣服。”

“这衣服是已经洗净烘干了的,包括外套和裤子。”高绪如解释道,以为他是嫌自己不讲究,“着装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不用多说了,我心意已决。放心,我不会让你失礼的,我的衣帽间里有几套崭新的衣服,等会儿我让郦鄞带你去挑选。没什么不好的,你就把这当作见面礼,受之无愧。”

医生和护士准时出现在了康复间里,那时高绪如刚帮他绑好眼罩。医生换完衣服后就开始了工作,高绪如模仿着他的手法,把梁旬易的光裸的小腿搁在臂间,动作舒缓地为他活动筋骨。

梁旬易戴上眼镜,接着昨晚没看完的那册书继续看了下去,但他总是忍不住悄悄撩起眼皮偷看高绪如,观察那双按在自己腿上的手。高绪如有一双五指匀称、线条硬朗的手,手背上匍匐着筋脉,而横亘在这些青筋中间的,则是几道陈年的疤痕,更增添了他成熟的风韵。梁旬易想象着粗糙、暖和的手掌心按摩肌肉时的感觉,想得心发痒,闹得他没法平心静气地看书。

上午七点半,高绪如开车载梁闻生去上学,路上他俩没完没了地聊着游泳池里的事。高绪如看到梁闻生一直在摆弄左手腕上的镯子,说:“想必这个手镯对你来讲一定意义不凡。”

“这是我奶奶的遗物,爸爸把它送给了我。”梁闻生回答,“他说这是个有魔力的镯子,能保佑我长命百岁。我爸让我一直戴着,不许摘下来。”

“镯子很漂亮。”高绪如称赞说,把梁闻生送进了学校。

甫一从市区回到莱恩山谷,就宛如远离人镜,尘嚣全无了。高绪如一到家就被郦鄞带去了衣帽间,但见其中一尘不淄、洁净非常,梁旬易的衣物多不胜数,都按春夏秋冬分类存放。郦鄞把几套新装挑出来,任其择选,说:“这些衣服是照着梁旬易的尺寸定做,你俩身材相近,应该也挺合身。”

高绪如相中了其中一套,当他换穿完毕从门内走出来时,郦鄞不禁眼前一亮,顿觉满室生辉。她打量了高绪如许久,拊掌而笑:“真是人靠衣装啊。”

镜子里的男人似是旧貌尽改,又像毫无变化。黑外套的剪裁和样式富有伊奥华时期①的风情,与他深邃的眉眼、健美的身躯是那么的般配,二者相得益彰,叫人挪不开眼。高绪如对着壁镜打好一条银条纹的夏尔凡领带,理了理衬衫的扣边,觉得胸前绷得有点儿紧:“衬衫稍小了些,但还过得去。怎么样,我看起来像个好人吗?”

“和你非常相称。”郦鄞站在他身后,看着镜子里的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