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此生第一次对她动用了抹除记忆的法术，也不是最后一次。他此时还不能精准地掌控抹除的范围，完全不知道自己做得怎么样，但确实感觉到她小小的身躯在他怀里安静并柔软了下去。

他把昏睡过去的娜娜背起来，对仍然在地上发着抖的利维说：“利维，会没事的，等等我，我去找人把娜娜带回去，然后我就会……回来找你……我保证，永远都不会抛下你们两个……”

他背着娜娜，开始慢慢地往王宫的中心地带走去。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使用那样高级的法术，他感到身体与心灵上双重的筋疲力尽，几乎想要立刻闭上眼睡一觉，但是不行，他必须要坚持下去。

他觉得自己走了很久，但其实不过是还不到一百码的距离。在一个转角处，他见到了两名巡逻的侍卫，他们几乎是震惊地看着他与他背上的女孩。

“这是……奈娜殿下……”他轻声说，只是这简单的一句话，就几乎要耗尽他全部体力。

肩上一松，是侍卫们冲过来把娜娜抱下来。见她得救，他松了口气，这就准备转身回去找利维。没错，只要他让一切从头来过，就会没事了吧？他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所以他会照顾好他们的，会没事的。

他听不见身后别人的呼唤，只是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整个人晕了过去。

这件事的后续，就像大部分发生过的宫廷丑闻一样，被无声地压了下去。有大约二十名仆从和侍卫因为看护公主殿下不利而被问责或惩戒，而对于奈娜公主的失忆，所有人也都被下令要闭口不谈。

利维母亲的死被宣布为精神失常导致的自杀，利维的行为似乎被国王默许为自保，因此他没有被追责，依旧能够留在王宫里。国王专门指派了人看护和监视他，但也让他开始接受正常的贵族教育，所有人都同意，这件事对这位不受关注的王子来说利大于弊，只是，他尚且是孩童的内心对一切作何感受，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伊奥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不仅是因为在王宫内“行为不当”，也是因为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对王室成员动用法术，讽刺的是，因为首席法师力保，他才没有永远失去成为法师的资格。最后，他被送回法师部禁足半年，并不再被允许留在王宫的祷告屋见习。

他手上的伤疤很快就顺利愈合了，但还是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疤痕，他为自己买了一双羊皮手套，平日里都戴着，用于遮盖那道疤痕。虽说那可以用法术消除，但他还是决定保留下来，毕竟和娜娜有关的一切，哪怕是不好的回忆，他都不舍得丢掉。

一年后，为了协助首席法师举行宗教仪式，他终于得以再次回到王宫，但完全找不到接近娜娜的机会，也许是因为她长大了，又也许是因为那件事，她现在身边全是女仆和侍卫，走到哪里都紧紧跟着她，像排队前行的蚂蚁一般。

仪式途中，她的眼神曾扫过他的脸，然后又毫不在意地移开，那份陌生和疏离，让他的心沉了下去，隐隐作痛着。

他明白，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天真，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至极，世界上根本没有从头来过这种事情，他们的童年结束了，像某个耀眼午后吹过的微风，无法被追逐，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找到了利维，庆幸他们三个中至少还有一个人与他共享着那些回忆，但事实是，利维也变了很多，不但变高了，穿的衣服比之前好了，还变得更冷淡和阴郁，他的心中，现在只有复仇和权力，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他拒绝谈起娜娜或母亲的事，只是向伊奥索要他忠诚的承诺。

伊奥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我会毫无保留地帮你，只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光阴无情地流转，他们三个在飞速长大，小屋和旧马厩被拆除，花神庭院被翻修，政治暗流涌动。人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还停留在原地，盘旋在回忆的巢穴里。

在王都老城的黑市里，人们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东西，有一种据说来自异族的占卜方式，以诗歌解答人的疑惑，随机的诗句被抄写在一张张莎草纸上，分别锁在小小的青草色的漆盒之中。伊奥想不到任何问题，也不相信这些占卜，只是因为喜欢漆盒的颜色，才丢了一枚金币给老板。他随手挑了一个盒子打开，解开那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亚麻布，将里面被精心卷起的莎草纸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字：

你在我心中，没有一日能忘记。

第0076章 有时是火焰（六）忍了那么多年，现在向她收点利息，不过分吧

“什么让你幸福？”

“我……”

“说实话。”

“富有并美丽着。”

“杀人者仍然是人吗？”

“……我想，有时是吧？这可能取决于他为什么要杀人……”

俊美的青年沉默了下去，而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却感到既困惑又不耐，她站起来，挺了挺胸脯走过去，想表现得主动一些。喜欢在开始之前聊无用的哲学的奇怪客人，她以前不是没有碰到过，但对她来说，那件事越早开始进行，一切就越好熬过去。

她姿态妖娆地走到他身边，却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羊皮手套的触感十分柔软，却让她感到莫名不适。他抬眼看着她，眼神清醒而怜悯，像在看着一个身体和心灵都受到束缚的奴役，“你觉得我叫你过来是要和你性交？”

英俊的面容冷冷地问出这样直接的话，让即使在这个行业待了那么久的她，居然也感到了一丝害羞。

“如……如果您想要的话……”

他突然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钱币，悉数倒在面前的桌上，那些金色的物体滚动着、碰撞着，然后逐渐停歇下来，在烛光的映照之下，它们尤其显得美轮美奂，不愧是世上人们最爱的东西。

依靠多年的经验积累，女人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里大概有多少钱。

“够吗？”他站起来，微笑着问她，那颗旖旎的泪痣让他的笑和问题都显得有些像暧昧的逗弄。

她点点头，以为终于要开始了，但下一刻，对方的手却复上了她的眼睛，将她送往那处于紫色迷雾中的半梦半醒的状态，在那里，她深藏的渴望欲语还休、流连忘返。

伊奥沉默着感知着女人的意识，在她的幻境里，没有富有，也没有美丽，只有一个和父母走在乡间道路上的小女孩，她从地上拔下一棵造型奇特的不知名的草，她的父亲在后面警告她：那东西可不能吃。她有些生气地回头说：我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他看着女人脸上流下的泪水，一句话也没说。

在阿斯特勒行宫的书房内，伊奥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楼下的场景。奈娜刚吃完午饭，由侍女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消食。她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袖珍诗集，不时就低头看一会，走走停停的。

利维不悦地提了提音量：“伊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伊奥转头，一副才回过神的样子，嘴角随即挂上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容，“不好意思，殿下，这边风景太好，不看很可惜。”

这个季节，万物还没有从冬天中完全复苏过来，花园里根本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除非……

利维压下心中的不满，淡淡地说：“我前面让你去法师部挑一挑人，看看有谁有能力取出别人的声带，并做成法器，最好是年轻一些的法师，别找那些老滑头。”

伊奥想了想，说：“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还没有正式成为法师，但资质非常出众，她的天赋是穿越物体的阻隔，当然也包括人体。殿下是要做什么？”

“为了回王宫的准备。”

伊奥过了好一会才反应了过来，怒火从他心中升腾而起，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半带讽刺地使用敬语，“利维，这件事我们讲过很多遍了，我绝对不会同意。现在的她对你仰慕得不得了，根本不可能构成威胁，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也别拿那套无聊的复仇说辞搪塞我，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上一代的事情根本不是她的错。”

伊奥对奈娜的维护让利维进一步地感到不悦，毕竟，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于是他接下来的话也成为了挑衅：“你不同意，所以呢？你就有决心放下仇恨，去告诉她一切，然后带她远走高飞？噢，我忘记了，你不敢，不只是情感上不敢，身体上也……”

古老的战术，挑战男人在性方面的自尊，而伊奥确实被激怒了，在其中还掺杂了一些被朋友刻意利用了弱点的愤慨。他猛地从窗台上站起来，揪住利维的衣领，把他从那显然舒服得过头的椅子上拽起来。

利维没有施力对抗，只是朝他挑了挑眉，“要打一架吗？”

伊奥神色晦暗。他们不是小孩了，就算打一架，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于是他只是冷笑一声，松开了手，“不敢的不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