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郑重地喊她名字,且难得对她如此严肃,奈娜赶紧收敛了情绪,坐直起来,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头,然后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族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在西伦海之外,又有什么样的世界?”

他也意识到自己这语气其实有点像在对小孩讲故事,但在面对奈娜时,他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对待。

“我只知道编年史上说的那些,什么最初的斯卡人从西伦海而来,驱逐了原本居住在王都地区的各个蛮族部落,然后又从神明那里获得了法术的奥秘……”

古斯卡人认为海的尽头什么都没有,打开任意一张王国的地图,你会看见陆地的四周尽被蓝色的海洋所环绕。这片土地足够富饶和广大,可以让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傲慢地认为他们自成一个世界。

对曾经的奈娜来说,世界则更加简单,就是阿斯特勒行宫的那方天地,还有利维,而书上写的、王兄说的,对她来说就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但如今,她经历了这么多,认知也发生变化,内心当然也不太相信这些了,尤其在亲自接触了王都的世界后,她对于那些堂皇的政治和宗教神话感到颇为幻灭。

希克斯拉起她的右手,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间,然后合上、收紧。

“那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就是你们书本上不会写的,也是最接近客观上的这个世界的真相的将近一千年前,第一批斯卡人出现在这片大陆上,他们的确是从西伦海而来,但并不是所谓的神的子民,而是一个几乎接近灭亡的部落分支,因为与同部落的人发生冲突,无路可走,才冒险出海,叛逃至此。他们人人都是金发碧眼或蓝眼,和这片大陆的原住民的长相非常不同。当时,大陆上唯一成规模的社会体系是雅弗所人所建立的酋邦,而这些斯卡人,也获得了他们的许可和庇护,在酋邦内定居。他们之间立下约定,相安无事多年,雅弗所人甚至与斯卡人共享了法术的秘密。”

“生命之所以成为生命,是因为它以繁衍的本能为基础,而你的先人也的确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人数逐渐壮大。后来,有一位雅弗所女酋长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斯卡男人,他们结合,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们编年史中所记录的第一代王。这也是为什么,你们斯卡王室的后裔,都是棕发,而非金发,因为你们体内其实流着雅弗所人的血统。”

他停了下来,给予奈娜消化这一切的时间,而她虽然感到无比震惊,却还是用力点头,示意请他继续说下去。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想你大概也不难猜出来,无非是无数次野心、阴谋和流血的结合。长话短说,斯卡人背叛了与雅弗所人的约定,建立起了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个王政国家,创造出了辉煌灿烂的文明,并用艺术、宗教、文学、神话和诗歌篡改了历史,而所有的纯种雅弗所人则被逐渐排挤到社会的边缘,直到今天,成为你们口中的未曾开化的蛮族。”

“叛徒终将再叛……罪孽深重的君主……”奈娜喃喃道。

“对,这段话来自一首雅弗所长诗。雅弗所人没有成体系的文学或者编年传统,因此长老们用口口相传的诗歌来记叙历史。我来自雅弗所人最古老的一系贵族,在我年少时,他们用那首诗告知了我这个世代守护的秘密,当时我曾下定决心,一定要用斯卡人的方式让斯卡人的文明陨落崩塌,这就是为什么我主动前往王都的法师部研习,并为推翻王政而努力,但是后来,我放弃了,选择回到了这里。”

“为什么?”

“我去过许多地方,也认识了许多不同的人,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不确定他想要说什么。

“那就是,任何族群的人之间,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当然,长相不同、习俗不同,可内心都是一样懦弱、贪婪、狡诈、好色,但有时却又惊人地高贵与善良;都会饿、困、哭、笑,被刀剑刺中,都会死,理所应当地,被欺辱了,也都会想要复仇。所以即使我成功了又能怎么样?历史已经成为定局。我想,与其将短暂的一生贡献给世代仇恨枷锁的一环,不如做些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所以,我的目标变成了发展落后的雅弗所地。”

奈娜垂头不语。复仇这个词,让她想到了自己和利维,还有他们的父辈,恩怨套着恩怨,没有尽头。

“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在王都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斯卡贵族,却并不因为我的血统而对我有偏见。他不但是我政治上的伙伴,也成为了我真正的朋友,他爱好自由,性格意外地纯粹,这点上,他的儿子同他很像。”

“伯塔大人的父亲!”奈娜意识到他指的是谁,忍不住惊呼出声。

想到那个总是爱开玩笑的老家伙,希克斯面上浮现出怀念的微笑,“没错。奈娜,我是个很难交心的人,也……不会轻易爱人。这辈子,我只重视过三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卡吕,还有一个是你,说来好笑,三个居然都是斯卡人。”

奈娜移开视线,深吸了口气。她刚才听得十分专注,现在才意识到黑夜已经让步给了白昼,天边泛着微微的黄白色,象征着朝日即将升起。她能隐约听见远处牛羊的叫声,意味着日出而作的牧民们已经准备好要外出放牧了。

她对着这景象发了很久的呆,最终才有些忧郁地说:“可是仇恨的枷锁并不会就此被打断,哥……利维又挑起了新一轮的冲突,而现在,我们不得不收拾这一切的残局。”

“……你说的没错,我们无法违抗一群人的人心,所以战争仍要继续。但在我们两族人的冲突之外,还有更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记得我前面说过,最早的斯卡人是从西伦海之外的地方逃来的部落残支吗?”

奈娜点点头。

希克斯的神情变得更加肃穆,“有一件事,我仍然无法完全确定,但必须要提前告诉你:从去年开始,便有一群不是在这片大陆上出生长大的人出现,他们大多伪装成吟游诗人的身份,四处游走并收集情报。因为他们的长相特征和纯种斯卡人几乎完全一样,所以完全不会被怀疑,也只是在雅弗所地,才开始引起我们的注意。他们的文明大约要比我们的先进,因此才有能力进行如此远距离的航行。”

奈娜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间,然后艰难地开口询问:“你说他们的长相和纯种斯卡人很像,那他们的目的是……”

“谁知道呢?可能是资源、荣耀,也可能是,对过去一千年的背叛的清算。”

第0065章 水中刀(十)隐瞒,是此时她能想到的最大仁慈

希克斯并没有因为对手是奈娜就手下留情,事实上,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雅弗所人的突袭只是变得更加频繁和猛烈。

奈娜非常头疼。如同所有军事文献上会说的一样,自古以来,对付游击战其实都并没有太好的办法,如果强行要快速解决,无非是先以大体量的军队牺牲为代价进行镇压,然后再对反抗者进行大规模的屠杀或者流放,这种方法,艾契等人也提议过,但奈娜终究认为太残忍。

如果是利维,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想必还会给出如此的理由战争总是要死人的,拖得越久,代价就越大,长痛不如短痛。

奈娜的内心非常煎熬,也愈发开始怀疑自己:她既不够善良,又不够狠辣,所以她究竟应该让自己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统治者?

转眼间,时间到了十一月初。东斯卡的冬天绝不是玩笑,刺骨而钻心的寒风足以使最勤劳的牧民变得怠惰,军中士气也相当低靡,大概因为同样的原因,雅弗所人方面减少了进攻的频次,但奈娜的心情仍然沉重烦闷。

没有变的是,希克斯仍会在一些深夜时分出现在她的军帐中,两个人会像从前一样,一同沉浸在性爱的快乐之中。他们又找回了曾经的那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和情趣,例如他让她扶着椅背,一只腿分开来搭在椅子上,站着被他后入,然后他会特意凑在她耳边哑声问:“女王陛下,每晚被敌军压在身下干的感觉怎么样?”

奈娜会被这种情景的描述弄得更加兴奋,她一次次被他插入征服,然后一次次变回他的乖女孩,直到天亮时分。

但事实上,两人都绝口不提彼此的战场策略。

某一天,军营中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见到嘴唇冻得有些发紫的罗格时,奈娜确实是相当惊讶的。他此次前来似乎是为了私事,但顺道带了两份东西给奈娜。

一份是伊奥的行踪记录。这件事本来要交给路德去做,但由于他要和奈娜一起来前线,她便委托罗格派人跟踪他。她知道伊奥常常混迹于老城区、赌场和妓馆这些地方,想来熟悉王都生活的罗格也会更知道要如何处理。

奈娜简单翻了一下记录,只觉得越看越疑惑,“所以他到了那里,就是把手覆盖到那些人的眼睛上,然后别的什么都没做?”

罗格点了点头说:“是的,而且他这么做之后,对方脸上都会露出陶醉的表情,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的癖好就是……这个?还真是个奇怪的人。但至少,他并没有背着她谋划别的事情,所以奈娜觉得自己姑且可以对伊奥放心了,而且,以他日益衰弱的身体状况来看,似乎也确实不久于人世。

罗格带来的第二份东西,是一张地图。奈娜一解开上头的系带,羊皮纸立刻像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般朝两边展开,奈娜拂去泛黄的纸面上的一些灰尘,看见鹅毛笔尖在上面留下的种种锈黑色划痕,雀跃又大气,一点点为她勾勒出整个东斯卡边境地区和雅弗所地的面貌。

奈娜盯着这份东西看,总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又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她此前是肯定没有见过这张地图的。

罗格解释道:“这是从阿斯特勒行省寄来的,因为是来路不明的东西,王宫当然不会贸然收下,所以直接被当成垃圾扔掉,结果又被一个下等仆从捡到。他发现是一张制作精细的地图,于是找到我们,想要卖点小钱。”

“寄件人是谁呢?”

罗格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清楚。

这份地图远要比军队目前所使用的那份详实,奈娜把羊皮纸放在一边,打算稍后仔细查看。

她邀请罗格在军帐中共进午餐,顺便同他多聊了几句王都的近况。她离开后,王都政坛意外平静,每一天都有传信官往返于前线和王都之间,她得以照常处理公务,并和相关贵族、官员保持及时的沟通,总的来说,那边一切顺利,她花了颇多心思的常设法庭也即将设立完成,只待她回去后,亲自开启对利维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