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娜一袭红裙,像尊被血染红了的大理石雕像。她面无表情地看向慌乱而绝望的人们,冷漠地说道:“各位大人、夫人、先生、淑女们,别害怕,不过是一次政变而已,你们都在书上读过、舞台上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还请乖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扮演好观众的角色,我保证,结局不会让你们失望。”
说完,她看了看各居左右上位的伊奥和安蒂,用眼神示意他们:是时候表态了。
伊奥强撑着站起来,喘着气说:“各位……我以……神所赋予的首席法师身份向各位确认,这位的确是奈娜公主殿下,她是……前任国王与王后的唯一遗孤,也是斯卡王位的正统继承人……神明可鉴。”
安蒂公爵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斯卡律法明文规定,不论出生先后顺序和性别,王后之子拥有第一优先继承权。律法是斯卡王国的立国根基,神圣议会必将全力捍卫。”
一阵沉默,然后,逐渐冷静下来的人们开始窸窸窣窣地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法师部和议会罕见地站在了同一边,事情的走向发展已经足够明确,他们是识时务的人。
利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王座上,像是一块就要风化掉的岩石。他没有在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也没有在思考自己该如何脱离当前的困境,而是在想她前面说的话。他知道她说的对,是他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并且是清醒地允许自己骗自己。
他看见奈娜提起裙子,一步步缓缓走上台阶,走向他。她隔着他面前的矮桌,探过身来,抽出他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她的手包裹住他的,就这样强迫他握住那金色的柄,将刃抵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他听见她说:“哥哥,我给你再杀我一次的机会,只是这一次,别当个懦夫,别耍花招,别假借他人之手。有种的话,就看着我的眼睛,叫我妹妹,然后亲自杀了我。”
他们像两只荒原上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彼此的眼睛,仿佛随时要把对方拆解开来,吞入自己的肚中里一样。
但谁都没有动,至少,利维没有动。
他下不去手,就像当初,他无法忍受亲自看她死去的痛苦,只是那一刻的软弱,就造成了今日的无限后患。
在这个时刻,他突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那个一世英明的君主,最后居然为了愚蠢的爱情而掉了人头。
他垂下了眼。
奈娜嘲讽一笑,松开了手,那匕首掉落在他们之间的矮桌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她看见上面的镀金装饰,这才想起来,这是他在高塔上抛弃她的那一夜时,手里不停在摆弄的那把。
“哥哥,你输了。”她轻声对他说。
她转身去看一片静默的台下。
这就是王的视角吗?站在这里,她能看见神色复杂的伯塔、沉默的伊奥、镇定的薇岚、从容的安蒂公爵……还有他身后那个面色早已一片煞白的贵族小姐塞琪。但再远一些的,就看不清了,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像是乌云一般。原来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一样,是什么都看不清的。
“小哑巴,你还好吗?”
有人打破了这一片死寂。奈娜看见伯塔皱着眉走上高台,这样询问她。
她突然笑了她想安蒂公爵说的对,伯塔很适合当一国女王的丈夫。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似乎又要问一遍那个问题,就在这众目睽睽的瞬间,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来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然后在一片倒吸冷气中,用舌头撬开伯塔的牙关,让两人嘴里那令人陶醉的酒味交缠融合。
“奈娜!”利维猛地站起身来吼道,他手背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中汇聚着前所未有的汹涌怒意。
她刚才的所有话语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举动更能激怒他。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奈娜松开了伯塔的嘴唇。两人离得很近,她盯着他的眼睛,那片湛蓝之中,有震惊、困惑甚至是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羞涩,却唯独没有半分愉悦的情绪,但是没关系,她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她成功地让利维失去了他引以为豪的自控和理智。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软肋。
她将头靠在伯塔微微起伏的胸前,看向双眼发红的利维,然后扯下自己脖间的那条宝石项链,扔在他面前的桌上,展露出一个几乎是妩媚的笑容,像神话里妖冶的仙怪。
“利维,我叫奈娜,我是你的妹妹、一个你口中的杂种。今日,我以斯卡王国正统王储的身份,在此宣布你为不合法的僭主,命令皇家侍卫队以叛国罪名将你押入王都地牢。你将出现在神圣议会所主持的法庭上,公开回应关于你夺取王权的种种问题,并在神与人民皆认为恰当的时候,以死亡偿赎你此生所犯下的种种罪孽。”
第0053章 列王纪(七)女王陛下,要驯服我,你还得再花些功夫
“复仇了,高兴吗?”
这是一切结束后,伊奥对奈娜说的第一句话。他看起来精神稍微好了一些,虽然仍然十分虚弱,但至少不是刚才那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模样了。
没有。奈娜在心里回答。
“还不够。”她说。
“殿下,现在还能算作复仇,再做下去就只是泄愤了。”
奈娜没有回应他的这句话,只是说:“谢谢你,伊奥,好好休息。”
他看着她的裙摆如红色的龙尾般飘浮于大理石的地面上,在拐角处拖曳而去,然后消失不见。
发生权力更迭,王宫内的侍从们全部被紧急召集到侍从侧翼,原本明亮的走廊里现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在无人看守和维护的情况下,照明的烛火早已熄灭,自窗户斜射进来的月光照出走廊两侧的雕像的阴影,看起来像黑暗中一个个沉默伫立着的巨人。奈娜独自走到政务厅外,刚要打开门时,一把剑突然顶住她右边锁骨下方的部位。剑并没有出鞘,但光是被那坚硬的物体狠狠压着,就已经足够疼痛了。
如果不是率先看见了那双即使在暗夜中也如此显眼的蓝眼睛,她差点就要尖叫求救。
“伯塔!”
伯塔没有说话,仍然以佩剑顶着她的肩,然后一脚踹开她身后的大门,逼迫她步步后退进去,再将身后那沉重的门反手关上。政务厅内只开了一扇小天窗,因此他们的周身几乎完全一片漆黑。
“刚才在画眉宫里,你是什么意思?”他冷冷地问。
他指的,当然是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你先放开我。”
他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动,反而加重了手劲。一切像是回到了两年前初遇之时,他又变回了无主之地的那个高傲残酷的首领大人,就像过去这段时间两人的亲密相处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你以为我跟你那个蠢货弟弟一样,只要你扔块骨头,就会摇着尾巴上来讨好?不好意思,女王陛下,要驯服我,你还得再花些功夫。”
他将“女王陛下”这个称呼念得很重、很不自然,显然是一种变相的嘲讽。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奈娜皱眉道。
伯塔沉默着盯着她,然后,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些情绪那是一种烦躁的神色。他收回了剑,在门口的一把软椅上坐下,握着剑柄,像在玩陀螺一样打着转玩。
奈娜揉着自己发疼的肩部,摸黑找到房间中央的写字桌,拿起桌上的火柴,点亮了一支原本烧到半截的蜡烛。这是她第一次来政务厅,发现这里比她想的还要大一些,墙壁被涂成了典雅沉稳的棕色,上头挂满了油画,四周的玻璃书柜中塞满了羊皮卷和硬皮书。
她深吸了口气,说:“伯塔,谢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助,我很感激你,真的。接下来,我会恢复你的家族头衔,并允许……”
“奈娜,”他突然打断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