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漫长又枯燥的宴会,以便回去处理政务,于是宴会就这样略微提前地开始了。这一次,奈娜是独自坐着的,因为没有正式的头衔,她被安排在了非常靠后的位置,也没再能见到伯塔。
宴会开始后,先是有一系列的表演,从舞蹈到音乐,内容无非是歌颂斯卡王国与其统治者的伟大,随后,异邦使者们入场献上国礼,最后才轮到法师部和神圣议会的代表献礼。从奈娜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利维,他就像一尊被放置在高台上的金色雕像,遥远又沉默,等待着她走上去推倒。
她不停地往肚子里灌着香槟和食物,试图借此压过内心的紧张。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却非常有效,因为在那个时刻抵达之时,她不想要清醒,只想要有与他对视的勇气。
夜晚已经要比白天凉快许多,但酒水下肚后,人自然而然会感到更加燥热,戴着手套和白色假发的侍从们奋力挥舞着扇子,碎冰更是供不应求,一车接着一车的冰块抵达了宴会厅。这样来回不知几轮后,奈娜终于听见伊奥不徐不疾的声音从最前方传来。
“国王陛下,诞辰快乐。至于法师部献给您的礼物,请允许我让一位美丽的小姐代劳,看她做这些事,想必比盯着我们这些举止古板的法师要愉悦得多。”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调侃意味,在场的贵族和高级法师们也捧场地发出了一些低低的笑声。奈娜得到了她所等待的信号,抓起酒杯一口气喝下里面最后那点带着气泡的金色液体,然后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王座。她的全身从心脏到耳鼓都在疯狂震颤,面颊因为酒的作用而变得绯红,几乎要和身上的裙子一样红,而薇岚仍是一脸清醒与冷静,不卑不亢地跟着她,手中稳稳地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头放着一个信封与一个正方形的小礼盒,信封和礼盒上都扎着缎带,各自别着一朵黄色的郁金香。
现在早已经不是郁金香的花季,这两朵是奈娜向伊奥要来的由法师部培育的不死花。
“国王陛下,为庆祝您的诞辰,我们特意准备了两样不同的东西,”奈娜停在了离高台有几步距离的地方,微微行礼,然后拿起托盘上的信封和礼盒,朝利维晃了晃,“您是想要听故事,还是要看礼物呢?”
这做法过于不寻常,大家只当是国王情人恃宠而骄的玩笑,有的人觉得好笑,更多的人感到不屑。
在安蒂公爵身后,塞琪忍不住低声厌恶地说:“真是无礼又自以为是……”
安蒂公爵甚至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冷声道:“闭嘴。”
“抱歉,父亲。”塞琪一直非常惧怕自己的父亲,这样被训斥,立刻就低下了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王座之上,利维像是被她出格的举动娱乐到了,他挑了挑眉以示自己的兴趣,回答道:“故事。”
然后,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向她的胸前,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显然是对于她佩戴了他赠送的项链感到满意。
奈娜也回以一个笑容,她将礼盒放回托盘中,然后打开了信。
信是空白的。
“故事是这样的”奈娜盯着利维,开口说道,她的声音缥缈而深沉,像一个正在诵读经文的虔诚信徒,“很久很久以前,西伦海里生活着一种非常可怕的怪物……”
“那种怪物长得既像曲行的蛇,也像展翅的龙,它畅泳于大海之时,波涛亦为之逆流。它口中喷着火焰,鼻子冒着烟雾,牙齿尖锐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怪物的性格冷酷无情、暴戾好杀,将视野可及处的一切都吞噬下肚。”
“海里的生物都尽力躲避着它,但却一一落入它的腹中。直到有一天,在时间长河中无数次的结合与巧合之下,一种全新的生物诞生了,它如此弱小、柔软,被其它所有的生物看不起,但是它聪明而又有耐心,为了存活下去,它将自己身体上最美味的地方咬掉,然后假装躺在海底已经死去。”
“如它预料的一样,怪物被食物的味道吸引过来,啃噬着生物自己舍去的那部分躯体,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弱小的生物奋起一战,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咬在了怪物最致命的地方。怪物死去了,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它的尸体成为了之后无数年间其它生命的寄生之所。”
“至于那只弱小的生物呢?它活了下来是的,即使它的身体已然残缺不堪,但是,它活了下来。”
她看不清利维现在的神情,但却能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刺骨的冰冷,落在她的身上,绵延着,令人心寒,就像他抛弃她的那一天晚上。
宴会厅内,不知情的人们,不知所措;知情的人们,静默不语。
奈娜将手中空白的信扔在地上,那黄色郁金香也随之颓然落下。
“您看,国王陛下,这个故事,是我的兄长曾经在我睡前对我讲述的。在我记忆中,每当我入睡前,他总是会俯下身来亲吻我,绝非那种蜻蜓点水的亲吻,而是深入的、热烈的,他还告诉我,这是兄妹之间的正常行为……”
“奈娜殿下,请慎重!”伊奥突然站起来大声喝止。
似乎有人发出了低声的惊呼,倒不完全是因为伊奥喊出的那个称号,更多是因为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
奈娜的眼神冷冷扫向他的方向,“法师阁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而最终,伊奥还是让步了。
“抱歉,在下逾越。”他紧紧抿着薄唇坐下,面色发白。
奈娜从伊奥的脸上看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想必他也没有料到她愿意走到这一步。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幼稚、很戏剧化,甚至带着一丝莽撞的愚蠢,但只有这样,利维才能明白她憎恨他的深度。没错,她是如此憎恨他,以至于愿意通过作践自己来毁掉他。她绝不仅仅只是要他的权力而已,她要全斯卡都知道他是他自己口中最鄙夷的那种人。
“后来的事情,国王陛下想必很清楚:我的兄长为了夺取王位,毫不留情地让我赴死,还取走了我的声带。神明可怜,我捡回了一条命,就像故事里的那只弱小生物一般,一边假装躺在海底已经死去,一边继续苟延残喘着,直到我能够回到故乡为止,即使这意味着,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在这座王宫里,被我的亲生哥哥强暴、囚禁、羞辱。”
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已没有侍从在挥扇,汗液从人们的额头上慢慢渗出来,沿着他们或卑微或高贵的面孔流下,而仅剩的冰块也在飞速地融化为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风暴来临的气息,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旁观着这一幕,知道只要自己耐心等待下去,就必然会得到更明确的答案。
全场鸦雀无声,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那种沉默,在绝对的无声中,仍然能清晰地听见所有人内心隐藏的跳动、期待、尖叫、嘶吼、震惊。
“国王陛下?”原本立于高台两侧的两名侍卫终于决心上前询问。一般来说,没有利维的命令,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但当前的情况过于诡异,他们不得不采取主动。
利维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
奈娜冷漠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利维,还记得吗伦理使你自由。你无数次引用过这句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自己的妹妹做出这样不伦事情的你,又算是什么?”
“你骗了我,你说你是别人。”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但却平静。
他没有悔意。
奈娜却像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荒谬的话一样大笑起来,笑到几乎要流出眼泪,“利维,是你自己骗自己!你难道想告诉我,你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天真到以为世界上能有两个人长得这么像?!还是说,你太习惯骗人,轮到自己被骗,就反应不过来了?”
“闭嘴!”她的这番话太过于冒犯,终于引来两名侍卫的呵斥,他们拔出佩剑,这就要朝她跑来,而宴会厅内剩余的侍卫队们也立刻应声而起,准备护卫国王。
“奈娜殿下?”伊奥的声音自后传来,他在等待她给予他动手的许可。
“杀。”
她的命令果断而冷酷,仅仅是一瞬间,紫色的烟雾已经飞速地席卷了整个宴会厅,那非自然的雾气每接触到一名侍卫,对方就像是着魔了一般,直接徒手倒拿起剑身,朝自己的脖子抹去。他们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两眼无神地倒下,瞳孔猛然收缩,然后很快便失去了生命的光彩,血水浸红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然后流淌到四周的地面上。
就连奈娜也感到震惊,她知道伊奥的天赋大致与操控意识有关,但没想到竟然强大到可以直接让被施法者主动夺取自己的生命。但这样的法术显然极其耗费精力,结束后,伊奥立刻跌坐在椅子上,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人发出了尖叫,然后是更多人的尖叫。
恐惧一旦出现,就像瘟疫般散播,不知道今日内情的小贵族和侍从们纷纷向宴会厅外逃去,人对于血腥场面的本能回避和在面对同类死亡时不可控制的共情,令他们仓皇失措。
宴会厅的大门却无情地自外被关上,是已被策反的那部分侍卫队所为。
人们安静了下来,纷纷回头去看向奈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