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的感觉开始出现在希克斯的脑海里,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而侧躺着,将她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缠绵的动作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停下,刹那间,一切已经心照不宣。
“你看出来了。”过了一会,奈娜这样说,她的声音发涩。
“对。”
“抱歉。”
“是抱歉要走,还是抱歉选择了在酒里下迷药这样低级而原始的手段?”
“……所以,有什么高级些的手段?”她多少有些不服气地问他,头在他怀里乱动了几下,被他轻轻按住。
“直接问我。”
奈娜的眼眶一下热了,这一句话,消弭了两人之前的隔阂。一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怎么可能毫无真情实感呢?
希克斯像之前很多次安慰她一样,掏出手帕替她擦去眼泪。他一边擦拭,一边淡淡地问她:“我好奇,如果我拒绝喝的话,你会怎么做?”
奈娜迟疑了一会,手向上伸去,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是利维总是随身携带的那把,外形华丽夺目,刻着精致的郁金香花。她看了他一眼,似乎对这方法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希克斯却并不认为这是荒谬的,作为雅弗所人,他们在天性中便相信温柔与残忍的不可分割性,他知道,她是可以下得去手的。
奈娜将匕首放在一边,撑起半个身子,深深看着他。很多年后,希克斯仍然会回想起这一刻,回想起她那永恒的注视,那种知道此生两人再也不会相见的注视。
她有些哽咽,语气却无比郑重:“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是那种群众式的、理解规则式的聪明。你有爱,只是和普世意义上的善良、和对身边的人的爱无关,所以你注定要成为伟大的政治家,和你相比,摇摆不定的我和暴虐残酷的利维都只是二流君主罢了。现在,我将这个国家交付于你,因为我深知你有能力创造出新的历史路径,让后世永远敬重效仿。”
他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语气却带着一些微微的逗弄:“简单来说,你准备把所有的麻烦事都扔给我,然后再一次从我身边跑掉,这一次,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被逼迫,而是为了真正的自由。”
她破涕为笑,“对,可以这么说。我猜,这是我们斯卡人的劣根性,就像你们的诗歌里说的那样:叛徒终将再叛。”
他笑了笑,又把她按回自己的怀里,然后,竟然开始哼起了什么曲子,反复重复着同一句歌词。他唱歌居然真的很好听,那温柔的音调带着他的胸腔随之震动,在她耳边回荡。他就这样一边哼着歌,一边慢慢地摸着她的后脑勺,像是在哄小孩入睡,但其实,即将入睡的是他自己。
奈娜感到不可思议。
“听得懂吗?”他突然停了下来,问,声音已经变得很疲惫,疲惫得可怕。
她诚实地摇头,这和她熟知的雅弗所语不太一样。
药的作用彻底上来了,他有点撑不住,于是闭上双眼。
“嗯,这是雅弗所人的一首古语情歌,那句歌词的意思是……”
他没再说话,奈娜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再度顽固地挣脱开他压制她的手,撑起身子来摇了摇他宽阔的肩膀,知道如果今天听不到的话,就将再也没有机会知道答案。
“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她急切地问。
还好,他又一次睁开眼,对她安抚性地微微一笑,然后再度闭上,在彻底睡去前,说完了剩余的部分。
“世间万物,除你之外,再没什么值得我爱,这不奇怪。”
第0124章 酒暗海(十)你存在
奈娜将黑玉戒指从无名指上取下,轻轻放在床头,然后拿出了梳妆柜夹层中的阿斯特勒之心为自己戴上,小心地将那颗耀眼的血红色宝石隐藏在衣领之下。
十月的夜晚已经有些冷,奈娜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希克斯,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现在回想起来,和他相处的那些时光里,总是他在这类小事上照顾她,现在转而由她做了这样一件事,她心中竟然感到一种不真实感。
她将希克斯随身携带的印章法器从他黑袍内里的口袋中取出。这是他成为亲王后,两人所约定好的事:所有君主层面下达的法令都同时需要他们二人盖章。这两枚印章经过法师部的特殊处理,只有合二为一时才能出现特殊的法术效果,无法以任何方式伪造。
她将提前准备好的准许无罪释放伊奥的特赦令拿出来,在自己的印章旁按下他的,两枚章痕结合在一起,立刻散发出幽渺的金色光芒。
房外恰好传来五下敲门声这是利维与她约定好的代号。
事到如今,她其实也意识到希克斯对自己的囚禁算不上真正的囚禁,否则,他根本不会留下这么多可以让她接触到外界的口子,她连一开始见到利维的机会都不会有。
她深吸了口气,把复杂的情绪撇开,套上纯黑色的斗篷,将领子立起来,用于抵御晚风的寒冷。离开之前,她最后看了希克斯一眼,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再见”,然后吹灭了房内所有的蜡烛,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
离开王宫的过程也如奈娜预料中顺利,利维已经事先贿赂好守卫,直接就带着奈娜从可以通往先贤广场的地道离开王宫,准备一同去监狱救出伊奥。
但就在两人快速在弥漫着异味且阴冷幽暗的地道中前行时,头顶突然传来剧烈的脚步声,连带着地道内都跟着震动,积尘簌簌落下。
奈娜和利维都脚步一顿,他们对视了一眼,在彼此有些相似的脸庞上读出了一丝不约而同的紧张。现在已经接近午夜,虽然如今的王都没有宵禁,但也不太可能会有成批的人一同出现在城市之中,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
而且,那脚步声非常有规律,不像是来自普通平民,而更像是来自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兵。
两人立刻加快速度,到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着抵达先贤广场的地道出口。地道的出口连接着广场上的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石雕像,利维一拉下把手,古老却仍精巧的机关便随之运作起来,面前的石砖墙缓缓错位、滑开,被隐藏在其中的铜制连杆撑开,露出一截上升的石阶梯,新鲜的空气一下灌了进来。
奈娜和利维大喘着气离开了地道。夜风扑打在脸上,也将奈娜的斗篷兜帽吹下,隔着自己飞舞起来的发丝,她看见广场那一头的盈盈火光,照出一排排的人影和他们手中的武器,有人指挥着他们,手势的影子被扭曲和放大,让他看起来几乎像在指挥着什么管弦乐队。
奈娜震惊地认出了这群人的制服,“是王都卫队!”
王都卫队是独立于军队和皇家侍卫队的军事力量,总人数有将近五千人,负责整个王都及其周边区域的治安、秩序维护以及火灾等突发事件的应对。
卫队的成员大多出自平民阶层,不像常备军那样由贵族子弟担任军官、通过家族关系晋升。这些士兵通过严格的训练和考核选拔而来,拥有极高的纪律与忠诚度。
奈娜握紧拳头,刹那间已经做好决定,“我们还是按之前的计划,先去把伊奥救出来,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利维点头认同,他当然也意识到这一切的不寻常之处,而最糟的情况,就是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军事政变,尽管他和奈娜一样,难以相信有人能够煽动以忠诚闻名、且没有明显政治偏向的王都卫队。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在情况有可能变得更混乱和不稳定之前,先把伊奥救出来。
两人不敢再拖延,直接就朝王都监狱的方向奔去。
专门用于关押重刑犯的王都监狱内,光线阴沉,鸦雀无声,空气中满是不详的腥味。
钉着木栅的窗户上溅满一道道血痕,但并非印证了外界关于狱卒如何对囚犯肆意严刑拷打的血腥意淫,因为这些血痕,来自狱卒们本身。今夜,刽子手被刽。
奈娜盯着脚边的一具具狱卒的尸体。他们的五官各异,表情却相似,眼球从眼眶中凸出着,写满生命最后一刻的惊骇与不可置信。致命点在他们的眉心处,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击穿了。极其不同寻常的杀人方式对方没有用到任何武器。
奈娜第一时刻便想到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