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娜心里已经产生了一个想法,于是和利维快速商量了一番。他们的思维极其相似,只需要她说完上半句,他便能猜到下一句。

两人敲定好计划后,利维就起身准备离开。

奈娜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轻声喊住他:“等一下!”

利维回头看向她,静等着她开口。

在他天生疏离冷然的目光下,奈娜下意识地感到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事到如今,和我聊一聊吧。”

“已经没什么好聊的了。”

他说是这样说,却还是在她床边又坐了下来。

奈娜整个人爬起来,和他并排坐在床边。贵族的床都造得很高,甚至过高,因为所有的用器都要符合他们的傲慢。所以,她的两只腿无法完全够到地面,就那样虚晃在半空中,让他想到她曾经坐在秋千上被他推起来的样子。

“我一直想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让薇岚取走我的声带?”

“如果告诉你的话,你只会说我扭曲的。”

奈娜忍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道:“放心吧,在我心目中,你已经不可能变得更扭曲了。”

利维停顿了好一会,才从口袋里拿出一样金色的小东西,圆圆的,乍看起来有点像个手环,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圆形的小盒子。奈娜好奇地去拿,他却一下抬起手,不让她碰到。

他按下那东西上的一个开关,里面随即开始传出浊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地重复着,带着微微的震颤。

奈娜觉得自己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那是她曾经的声音。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臂,把那些鸡皮疙瘩压下去,最后感叹道:“利维,你真的……比我想的还扭曲。”

利维笑了笑,把那法器重新收起来,“和你说了。”

“所以为什么要带着这个东西?”

利维又沉默了下去,这次,他的沉默维持了很久,久到奈娜都以为他不会回答她了。

然后他终于开口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耳边一直不断凭空出现尖叫声,已经很多年了,但这两年变得更加严重。我想,这可能是某种病症,或许遗传自我的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她就会一直因为这样的尖叫幻听而痛苦不堪。所以,我晚上一直很难睡得好,有时候白天也会头痛得厉害,只有……在听到你的呼吸声的时候,才会好一点。”

他没说的是,当母亲实在痛苦到无法睡去时,他便会成为她的发泄渠道。她不顾他已经睡着,拽着他棕色的头发,将他从床上拖起。

利维,母亲爱你,你会听母亲说的吧,对吧?对吧?

他的头撞到桌角,鲜血淋漓,但她仍然不放过他,抓着他捏啊、捏啊,直到他的骨头错位,嘎吱作响。她歇斯底里的尖叫。绝望。绝望。爱是恨。恨是爱。

他不再说话,奈娜却能感受到他心中涌动的深刻情绪是血缘相连所带来的感应吗?她不知道,但心里一瞬间却如此发涩发干。

“那现在呢?”她问。

“很好。”

“很好?”

“对,因为……出于我不知道的原因,在一切结束之前,深夜里,世界某处的一个房间中,你死而复生,仍然愿意坐在我的身边。”

他伸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把她的头强行扭转过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就这样对着她的嘴唇吻了下去。他们的舌头和口液缠绵交缠,混入轻微的喘息声,如同曾经彼此睡前的晚安吻。奈娜的心脏因为震惊而狂跳起来,却感到无法推开他,因为今晚两人相处的平和,更让她回想起从前,回想起那些在迷茫之中不确定是否逾越兄妹关系的罪恶感与看似纯洁的堂皇借口。这曾经令他们感到难以了解的感觉,让他们在发现情欲的同时,也意识到彼此的危险,于是排斥、厮杀。

他结束了这个吻,而她抱着他,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被遗弃。

被遗弃在这铁石心肠的世界上,注定走向分离。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本该永远相依为命。

第0122章 酒暗海(八)我的挚友,我的共和国

几百年来,斯卡王国的教育体系几乎都未产生改变,究其根源,是以财富和身份控制不同阶级受教育的机会,从而达到阻隔阶级流通的目的。

一般来说,平民家庭如果能负担得起费用,可能会选择将十五岁以下的孩子送往公共文法学院学习,这些学院往往只教授古典学、修辞学、历史学、数学等通用课程,所以离开学院后,人们几乎都会选择进入相应的行会,成为学徒,进一步习得可以依傍终身的技艺。

而在贵族间,则流行请一大批昂贵的家庭教师来为自己的孩子们提供教育,除了必不可少的基础博雅课业之外,还会有诗歌、音乐、军事、马术等更加“高等”的内容。

希克斯成为斯卡亲王后,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起草新的《公民教育法》,想要对课程内容和教育体系进行改革。除了以公共财政资助的方式免去参加文法学院的费用外,他还打算效仿苏塞帝国,建立供十五岁以上的公民参加的综合学院,在其中引入天文学、冶金学等全新的课程。

这种综合学院的出现,不仅能增强君合国民众的整体素养,也意味着他将可以建立起新的以考核制度为根本的官僚体系,进一步削弱贵族阶层的力量,将权力集中在君主手里。

学院的选址成为了一个问题。由于这种建筑群需要一定规模,目前的王都中难以找到合适的地点。最终,希克斯选中了四月政变后就一直处于废弃封锁状态的香桃木庄园,这里离王都的距离不近不远,占地面积又广大,是十分合适的选择。

他熟知建造学,只是简单扫了一眼递给他的规划方案,就看出一些东西的虚报之处。

希克斯没有追究,知道作为统治者,有时该让别人占到一些好处,不能处处严格。

处理完这些正事后,他一个人在庄园内逛了逛,凭借记忆找到了主书房。当年,作为伯塔父亲的谏官,他曾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对整个庄园的布局再熟悉不过。

他站在一片陈旧的贵重家具和散落一地的纸页中,想起来,无论有多忙,那人每天都会坚持写日记。

希克斯突然难得地产生了一种堪称平庸的好奇:这个曾经的交心好友和知己,这个被他背叛和辜负了的家伙,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会是怎么看他、怎么咒骂他的?

本来,他觉得日记这种东西,必然是被放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锁起来,即使真的留到了今天,也早该被乌鸦啄烂、被虫咬破。

但实际上,他只是环视了房内一眼,就找到了,那沉甸甸的、厚厚鼓起的如砖块一般的东西,就那样静静地立在蒙尘的书柜中。这本来是一个带锁的玻璃书柜,但玻璃的部分早已经碎裂,那锁也变得形同虚设。希克斯走过去,用手帕拾起那本厚重的日记,对着吹了一口气,肮脏的封皮上立刻飞起一股尘埃。

第一页的边缘已经几乎变得和煤一样黑了,逐渐向中间侵蚀着,但那句手抄的话依旧清晰可见:一个人即是其自身的一部历史。

希克斯一下认出这句话的出处。一些回忆涌上来,他勾了勾嘴角,然后不客气地翻到了最后一页,深知这是日记主人的个人历史的最后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