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岸边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民众,人数之众几令京口城空。这些人俱是前来送行的眷属,他们生活在这座江畔军镇,虽然早见惯了出征,但每一次送行仍是情意依依,他们在寒风中伫立,挥手、道别,沿着江岸奔跑,久久不愿离去。

年轻将领一手握着只玲珑小巧的五彩囊,目光沉沉地越过江岸,落在人群后一辆华丽的七宝皂轮通幢车上。那车里有他的新婚之妻,她明艳娇憨,古灵精怪,胆小又勇敢,恣意骄横却又生了满腹慈悲心肠……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记得他生辰之人,也是唯一一个在他出征之前为他亲手挂上平安五彩囊之人。

霜重鼓寒,画角一声,大军鼓帆而去,岸上的家园故土,父老乡亲和娇妻爱子很快都消失在视野之中。

赵勇侧头睨视李勖,似笑非笑:“存之这一成婚,倒是多了几分儿女情长,只盼沙场上莫做了软脚蟹才好!”

众将闻言莫不大笑,参军彭平顺着他的话头调侃,“李夫人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也难怪咱们李将军为解夫人之厄不惜擅自调兵离营!听闻四路兵马水陆齐发,只为了斩杀七八个江匪,啧啧!这可真是一方方伯才能使出的大手笔呐!”

李勖乃是四品小将,自然不是方伯,却将北府兵视为私物,未经主帅准允擅自发兵,为了这桩事,赵勇恼怒异常,碍于用人之际,却是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只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心里这根刺却一直扎着。彭平这话无疑是又撩动了这根刺,惹得赵勇面色阴沉,显是十分不快。

余下众将虽畏惧长官之威,却也忌惮李勖之能,听出彭平话里的挑拨之意,一时都止了嘻笑,纷纷看着向冯毅,只盼他这个处事圆滑的表姐夫能为妹婿解围。

不想冯毅只微笑不语,李勖亦面不改色,淡淡的一句“教诸位见笑”,之后便缄口不言。

……

直到楼船的巨帆消失在水天一线之处,岸边的人群方才渐渐地散去了。

韶音撂下了车帘,仍觉得那人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的面孔之上。昨夜轻怜密爱,紧紧依偎,他怜惜她初经人事,不忍再有所作为,她亦怜他忍得辛苦,便问他除了冷水冲浴,可还有旁的纾解之法。

想来甚是荒唐,他执笔搦管还是她亲手所教,昨晚竟是反过来,由他握着她的手……情到浓时,他有些放纵地在她耳畔低吟,“阿纨的手……甚妙。”

韶音垂眸看着掌心上一层薄薄的茧,不由霞飞两靥。她的郎君深沉勇毅,杀伐果决,私底下与她却是风流温存,柔肠百转。

萧瑟西风吹得车帘簌簌而起,一股肃杀之气袭来,冲淡了车内暖香。战乱年月的旖旎情思和怦然爱慕无可避免地与忧俱不舍织在一处,是谓五味杂陈。

阿筠用绢帕轻轻为她拭泪,阿雀往她手里塞了个圆圆的铜温手炉,轻声宽慰道:“咱们李将军吉人天相,小娘子勿要过于担忧了,若是哭红了眼,将军回来看到了不知该有多心疼。”

韶音还不习惯旁人这般说话,忍不住又红了脸,一时羞忧交杂,最后却破涕为笑,“是了,他那般的人,皮糙肉厚骨似铁,我才不担心他!”

两个婢子闻言都舒出一口气,阿雀将帘子轻轻掀开一角,向后望了一眼,回头低声道:“还跟着呢。”

韶音秀眉微蹙,冷冷地嗤了一声,“教车夫缓着走,我倒要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赵家的车马已经在后跟了有一段路程,前头就是岔道口,若是再跟就是蓄意而为了。

赵阿萱望着前头华丽马车上晃动的流苏,一双眼就要喷出火来,恨恨地摔下了车帘子,脑中又尽是方才二人隔江对视那一幕。

李勖于千军万马之中依旧英俊得夺目,却偏生瞎了眼,看不见自己的一颗真心,只能瞧见那妖媚浪荡的谢氏女。

谢氏绝情离去,因江上遇险而连累李勖受罚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说是归宁,可这事怎么想怎么蹊跷。既是归宁,如何她走在前头,李勖却留在京口,甚至出行之时都不曾现身相送?都说那日前来迎接谢氏的不是他们家的兄弟,而是她舅父家的表兄,那位名声在外的九郎王微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脚想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可怜她当时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的苦等终于有了结果,便头重脚轻、目眩神迷地来到李勖的辕门之外,希望求见于他。

往来军士异样的目光令她臊得要命,她强忍着,是因为有一肚子的话想要与他说。想告诉他,“表兄,若你不是四品建武将军,谢女绝不会下嫁于你,即便你如今功成名就,她仍枉顾你的脸面,公然与外男出双入对,弃你如敝屣!可阿萱却不是,阿萱在你一文不名时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我是真心喜欢你这个人!”

她虽已嫁为人妇,不必闺中少女那般薄面,可此举亦是破釜沉舟,谁知竟然连他的面都没有见到!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哭泣,威胁,哀告,他始终不肯出来相见。

他的心多狠呐,最后竟遣了手底下那个姓卢的军侯出来,喝令几个兵勇动手,连推带搡地将她轰走了,毫无半分怜惜之情!

阿萱想得红了眼眶,妒火烧得浑身杀气腾腾,复又撩起车帘,尖声道:“跟上前面的车!”

“别听她的,回府!”赵化吉骑马行到近旁,朝头前吆喝了一声后弃马登车,一屁股坐在了阿萱对面,笑道:“莫与你阿嫂无礼!”

赵勇率北府兵倾巢而出,仍给赵化吉留了五百名精锐亲兵,连同别驾府的三千州军一起归他调遣,替他守着老巢。

阿萱怒气不减,冷哼了一声,语气带刺,“什么阿嫂,是表嫂。”

赵化吉不以为忤,依旧喜笑颜开,“很快就是了。”

阿萱眉心一跳,疑惑地看着他,“兄长这是何意?”

赵化吉答得意味深长:“晚上自有分晓。”

……

李赵两家的马车缀在送行的人群之后,很快在岔道口分道扬镳。此时天光大亮,一日才刚刚开始。

阿雀又掀开车帘望了一眼,回头笑道:“走了。”

不出韶音意料,他们就算有心,也不敢光天化日做歹。

“教车夫取道田野,绕小路去北固山。”

两个婢子俱是不明所以,见女郎神情严肃,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因便缄口不问,只依言照做。经了一场风波之厄,众婢子对韶音都多了一丝敬服。

马车疾驰,一路颠簸,很快便到了山脚下。

天高云淡,白日的北固山深沉雄浑,十月里依旧葱郁苍翠,南国的秋色刚在半山腰铺染开来,织成了一条秀美的锦绣环带,北固亭雄峙山巅,檐牙高啄,其上鸱吻张口吞脊,背负三叉剑直指晴蓝碧空。

韶音仰头望着山巅亭角,心中的忐忑去了大半。摸不着头脑的戚氏、四娘和抱着豹儿的赵氏也从后面的青幢车上下来,戚氏挓挲着膀子走上前,满面都是疑惑,“怎地来了此处?”

韶音嘱咐两辆马车顺着大道大摇大摆地回李府,转头与戚氏笑道:“郎君出征前特地相嘱,要我携全家老幼到山神爷的牌位前为他祈福,这头柱香还得烦请阿家亲奉。”

第052章 第 52 章

时交午正, 日色灼白,浩荡的长江泛着刺眼的波光,望之令人晕眩。江畔几株灿烂的金叶榆下, 豫州刺史刁江率州中文武百官翘首等候。

“来了!”

随着这一声, 众人只见几杆巨帆自水天交界处缓缓升起, 紧接着便有一艘十几丈高的巨大楼船在视野中显现,楼船自下游而来,其后千帆百舸竞逐, 俱都载着黑压压的军士, 气势夺人心魄。

岸边烈日一时为旌旗所蔽, 万名北府军循历水抵达豫州治所历阳郡。

历阳地处京师南藩, 是长江中游和下游之间的联络与缓冲地带,荆州军进攻建康必经此处。是以,司马德明命大军屯驻于此, 一路横江设槛、守卫京师, 另一路则逆流而上,迎击何氏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