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帐内昏暗的天光似是为她的面皮罩上了一层铠甲,她仗着这片昏暗心安理得地发扬了陈郡谢氏重情轻礼的家风,将耳濡目染学会的那一点点对人之好小心地试探于他。

他似乎又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劳烦你了。”

晚饭过后,西厢房的侍女进来传话,说上官云醒了,想要见李将军和李夫人。

上官云浑身上下都缠着纱布,此刻依旧无法坐起,便不能向李勖和韶音行礼,只能歉然道:“蒙将军和夫人出手相救,上官云感激之至,此刻不便起身,失礼之处,还望将军和夫人恕罪。”

他去营中报信那日李勖便发觉,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办事却很有章法。他是个小长生道,却跑到了剿灭长生道的北府军大本营,面对着满堂佩刀着甲的将士丝毫不见慌乱之色,可见其胆识过人。昨日刁云一众虐打辱骂于他,他宁死也不肯松口辱没父母双亲,可见还是个有骨气的。

李勖心中颇赏识他,问话便愈发严厉。

“你年岁几何,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为何流落到京口,昨日在赵府门外向内窥探意欲何为?你老实向我招来,我自会派人一一核实,若与你说的有半句出入,便是我夫人阻拦,我也定然不会容你。”

上官云感激李夫人的仁慈,又已知道他没有杀他之意,原本也是想将这些底细和盘托出。

原来他今年已有十五岁,比李四娘还年长了两岁,只比谢候小了一岁。不过是因为多年战乱,家中贫寒吃不饱饭的缘故,他瘦成了皮包骨头,个头儿也像是停滞了一般,看着倒比四娘还矮小一些,比谢候更矮了一大截。

他本是扬州会稽郡句章县人氏,上头还有一个十七岁的阿姐,名唤上官风。二人的父母本靠务农为生,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只是后来因交不起税便失了良田,只能投身到琅琊王氏为佃户,自此家境每况愈下,有上顿没下顿,平日里除了耕种水田、在王氏的碓场中做工外,还要靠着阿姐和阿母做些针线活赚零花贴补家用。

这一家四口也不是真的信奉长生道,相信什么“血祭神灵,死亦长生”,不过是长生道句章县分坛为了吸纳教众而施粥送米,他们家已穷得揭不开锅,便为了这口吃的稀里糊涂地入了教。

长生道起兵后,上官云的父母均为朝廷平叛的大军所杀,家里就只剩下他和阿姐相依为命。

父母死后,上官云深受刺激,也随着叛军一起杀入了句章县衙,砍杀了几个官差后,正要随着大军攻打会稽郡治山阴县的王谢二族,临出发前却为上官风制止。

上官风决意离开会稽躲避战乱,上官云拗不过阿姐,只得随之收拾行囊,一道踏上了流亡之路。一路上到处都是乱兵流民,二人不幸失散,上官云一路打听,听说阿姐可能是来了京口,这才一路追随至此。

前些日子,他本已打听到阿姐投身铜驼街上的醉香楼做女侍,可是待来问店家时那店家却眼神躲闪、语焉不详,一味轰赶他,实在被他缠得没办法,才不情愿地露了些口风出来,“是有这么一个小娘子,不过她前几日便辞工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她人在何处,更不知道她是不是你的阿姐。”

上官云顿生疑窦,再找附近的人打探,便知道阿姐为赵化吉一伙人调戏又被李夫人所救之事。机缘巧合之下,李夫人竟然派他去军营传信,他有心向她和李将军求助,却又顾忌着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知道了反倒打杀于他,因就作罢。

他昨日窥探赵宅,便是疑心阿姐为赵化吉所匿,因此才招来了刁云等人的一通殴打,险些丢了小命。

这一通话说得韶音心中戚然,她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如此苦命之人,更不知道那日随手解救的女侍就是上官风。

当日她与赵化吉散后便去询问店家那女侍的状况,店家当时只说无碍,已放了她半日假,教她回去歇息了。

韶音当时并未多想,只道那女侍是小地方的人,不懂礼数,为人所救也不知过来拜谢一番。不过,她救她倒也不是为了这番谢,因也就一笑置之,径自与四娘买礼物去了。此刻再一想来,这才察觉此中矛盾重重。

那孤女只身一人来到京口,必然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正因没有容身之所,又想着早日与阿弟重聚,这才投身到人来人往的酒楼做起了抛头露面的女侍,而那店家却偏说打发她回去歇息了,可知其目的不过是不想教此女与她见面而已。

韶音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动,皱眉问上官云道:“那店家说你阿姐是什么时候辞工走的?”

“正是夫人遣我去军营送信那日往前三天。”

这么说来,便是她还在楼上与赵化吉交谈之时,先行离去的赵洪凯和刁云二人便串通了店家,合伙将上官风隐匿到了无人之处。

韶音恍然,手不由攥紧了衣袖,背后微微发凉,心头却燃起了一股怒火,“贼子欺人太甚!”

他们这一伙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她放在眼里,可知平日里蛮横到了何种程度。

上官云已话语哽咽,“上官云所言句句属实,将军和夫人仁慈大度,先是救了我阿姐,后又不计较我的身份,救了我这条贱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斗胆再求将军和夫人为我阿姐做主,将我阿姐救出,往后我们姐弟二人的命就是将军和夫人的,愿凭驱驰,刀山火海绝无二言!”

韶音的一个“好”字还未脱口便被李勖的眼神制止。

李勖轻笑了一声,“这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我们要你姐弟二人的命做什么?你的话我只信一半,待我着人查探过后再议。”

韶音瞪了他一眼,方才的热血亦稍稍冷却下来,“上官云,你确定你阿姐是被藏匿于赵府么?”

上官云迟疑了一瞬,随即摇了摇头,不慎牵连到伤处,疼得连连抽气。

“阿姐如人间蒸发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只是一见那赵府高墙便直觉阿姐定然就在其中……夫人若问我确不确定,我也不敢保证。”

这便不好办了,若是别府也就罢了,大不了带人闯进去搜查一番,可偏偏是赵府。李勖与赵勇之间本已紧张,他前脚刚罚了赵化吉,后脚若是又带人闯府,只怕两部兵马不来个火并便收不了场,那上官风能不能被找到已在其次了。

这个道理不消李勖再说韶音也明白,李勖动了动嘴,见她皱着鼻子看自己,便没再说什么。

说话之间,阿筠忽然引着四娘走过来。四娘小脸红扑扑地,迈步进屋时候还未喘息匀当便火急火燎地道:“阿兄阿嫂,不好了!姨母带着阿萱和刁氏过来了,这会儿正和阿母闹呢!她说阿兄若不出面给个说法,她便一头撞死在咱们家,做了鬼也要闹得咱们家不得安生!”

韶音闻言看向李勖,恰好他也朝着她看了过来。

二人对视之间,俱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天赐良机的意味。

第033章 第 33 章

西院已经聚齐了荆氏的一家老小。

韶音和李勖进来时, 荆姨母已经哭骂累了,正满面怒红地靠着凭几喘息。赵阿萱坐在她身旁,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孩子, 正轻声哄着, 身后两个奶母则拿着饴糖和拨浪鼓哄着另外一个。李勉夫妇都闷着头不吭气, 见兄嫂进来也只是抬头瞅了一眼,豹儿躲在大母怀里,用一双滴溜溜圆鼓鼓的豹子眼不时地瞟着韶音。

赵化吉的夫人刁氏则一边用帕子拭泪, 一边怨毒地盯着进门来的夫妇二人。

她生了一张颇俊俏的瓜子脸, 只是眼袋略大, 脸色苍白浮肿, 人看着便有些憔悴,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韶音和李勖新婚第二日,荆姨母一家来访, 她也随着赵化吉过来, 自始至终神情都是淡淡的,话也没说几句,像是颇有些瞧不上李家众人,倒是与韶音攀谈了几句,不过后来便出了步摇之事, 韶音对她们这一众人俱都没有好脸,连带着将她也给得罪了。

刁氏此刻这神情, 或许并非全都是因为赵化吉挨那一通军棍, 她那枕边人的龌龊心思过于挂相, 她想必也是了解了一二, 这才如此怨毒地看着韶音。

果然,荆姨母一见韶音进来, 本已暂时偃旗息鼓的气势顿时重新鼓张,指着李勖哭道:“你娶的好新妇!她三言两语便挑拨得你失了分寸,打得阿獠丢了半条命!你们可是姨表兄弟,你就算不念着你姨父的提拔之情,不念着阿獠与你从小长到大的兄弟之情,如何还能不念着你阿母的养育之恩?二郎,姨母是看着你长大的,在姨母心里,你并非这样糊涂之人,可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教姨母伤透了心!”

说罢便伏在一旁的荆氏怀里捶胸顿足地嚎哭起来。

这“挑拨”二字用得极妙,不知情的人听了定会以为韶音是那烟视媚行于兄弟之间的妖女呢。

“不是姨母说的那样,分明是阿獠表兄先……”

“你给我住口!”

四娘听不下去荆姨母的颠倒黑白,刚想鼓起勇气反驳,只才开了个头便被阿母喝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