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耳力敏锐,早在温嫂出门后便发觉了这个小长生道在偷听,之所以隐忍不说,不过是为了教他放下猜忌之心、安心养病,以免那好心的小姑娘一时心软却救下一条中山狼。
韶音刚一躺在榻上便觉困意自八方袭来,昨天熬了一宿,方才又经历了一场情绪的起落,此刻已疲惫至极。
屏风后的男子也上了榻,令床榻为之一沉,他落下了床帐,轻声道:“安心睡吧,他一时半会醒不了。”
声音已恢复了温和,与刚才语气冷硬地逼迫她做出选择之时判若两人。
韶音的眼皮甫一落下又强自撑起,她实在是有些不解,他刚刚为何与她说那些。她要救上官云,他却告诉他长生道徒有多可怕;她刚一犹豫,他却又说长生道徒起兵反叛并非没有缘故,言语之间似乎还对他们颇为同情。
他为何一定要将她推入两难之境?
“你明明知道我是想救他的,为何还要与我说方才那些?”
帐外香烟袅袅,一缕缕自博山炉抽丝而出,盘旋地描摹着午后的日色。韶音的语气便与此刻的光景一般平和,细听又如那烟气一般带着一股轻柔的缠绕之意。
李勖方才的确是逼迫了她,可他并不是想让她为难,而是为了让她清楚明白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不了解个清楚明白就不叫选择,只能算是稀里糊涂地顺势而为,过后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后怕、后悔,往后再遇上类似之事便会犹豫不决。
他带兵这么久,素来喜欢将丑话说在前头,从不做那画饼充饥、望梅止渴之事。的确会有人因此离去,可留下之人莫不心性坚韧,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做的是什么,他便有了一只可以以一当十的亲兵。
韶音还很年轻,许多事只是凭借一股不计后果的本能去做。譬如在醉香楼路见不平便鞭打刁云和赵洪凯,固然是她天性勇敢,可也还是有不知轻重的因素在,这便不是真的勇敢,只能叫鲁莽。
可昨日便不同,她已目睹了刁云之悍勇,却仍能冒着性命之危冲入两伙人的白刃之中护住上官云,这便是清楚明白地选择,是真的勇敢。
再如今日,若他不与她将长生道的是是非非讲个明白,她也会救上官云,可这样的举动只是出于本性的纯善,是经不住世事打磨的。世道险恶,这纯善迟早会被往后的疑心和后悔消磨殆尽,人反倒成了麻木不仁之徒。
勇敢、善良、正义……这些品行应是一种愿意也有能力为之承担后果的选择,而非天性。
李勖心中清楚这个道理,可他素来不善言辞,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表达,沉吟了一会儿只好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将知道的都告诉你。”
屏风后的少女早已撑不住眼皮,一连瞌睡了好几次,闻言只是用浓重的鼻音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她大概是累极了,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勖哑然失笑,他方才竟然不由自主地用练兵的心法对待她,此刻想来颇有些滑稽,若是被她知道了,不知会不会又气得不搭理他。
韶音绵长的呼吸声带着些许催眠的力量,令李勖亦有了困意。他甚少白日安眠,战时昼夜行军,也不过是就地打个盹便能恢复体力,这一年多的承平时日于他而言已算是优哉游哉了,日日吃得饱睡得足,浑身上下憋着一股使不完的力气,午后也毫无倦意。
如此睡过去实在是浪费光阴,李勖心里这般想着,渐渐阖上了双眼。
这一觉黑长香甜,二人齐齐醒转来时,窗外已黄昏。
韶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自觉出了一身的热汗,便将被子掀掉骑在腿下,依旧赖着不愿意起来。
“闷死了。”
秋老虎的余威烤得室内一片蒸热,她睡在最里,又有屏风隔挡,是以一点凉风也分不到,委实是闷得紧。
李勖的声音凉凉地传过来,令韶音的灵台恢复了一线清明,他极既然地接她的话,“将屏风去了吧。”
第032章 第 32 章
韶音下意识地想要说不, 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一时之间,她似乎找不到什么正当的理由拒绝他的提议。
“你讨厌我么?”
他察觉到她的迟疑, 忽然问道。
这话听起来颇有点像是另一个问题的第二种说法, “你喜欢我么?”
一股热潮缓缓地漫上韶音的脸庞, 她用手一捂,果然是热的。她使劲晃了晃头,之后才想起来他看不到, 便小声回答道:“不讨厌。”
“还怕我么?”那男子继续平静地追问。
“不怕了。”
他一鼓作气, 乘胜追击, “那今晚便将屏风撤去好吗?”
“……我睡觉很不老实, 若是撤去了……难免会尴尬。”
就像上次晨起那般,她睡梦中将被子抢到怀里搂着,不觉衣衫松弛, 大腿都露出来了, 也不知被他看去了多少。
李勖的眼前闪过了白花花的一片,亦觉得周身一并燥热起来。他压抑着声音道:“我们是夫妻,没什么好尴尬的。”
“夫妻也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韶音咬着唇反驳他,脑子里闪过的尽是儿时阿父阿母在一处时的亲昵场面。
也是一年夏末秋初燠热天气,她与阿弟和表姐阿泠一处玩躲猫猫, 轮到了她躲藏,她便蹑手蹑脚地溜进了谢太傅的书房, 躲到了一架悬挂起来的独榻之后。谢太傅正凝神临一帖《乙瑛碑》, 并未留意到躲在屏风后的女儿。
谢夫人进来给他送冰莲子羹解暑, 韶音便惊讶地发现阿父极其自然地揽住了阿母的腰, 将阿母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那时候的她见到父母亲昵只觉得打心眼里高兴,便捂着嘴乐出了声。
阿父阿母顿时分了开来, 满脸都是尴尬,见孩子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捂着嘴,正看着他们笑得眼睛弯弯,又双双看着彼此大笑起来。
还有许多次,当着孩子的面,双亲举止虽合乎礼仪,神情言谈却流露出自然的亲昵和关怀之意,那时候的韶音最喜欢看父母如此,他们笑她便也跟着傻乐,整个人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欢喜。
此刻想来,却是忽然觉得有些羞赧。
“那是在人前”,韶音听见她的夫君轻声纠正她,“人后自可不必如此。”
“君子慎独,人前人后自当如一。”
她仍巧言反驳他,话落却心念一动,忽然娇声道:“你喜欢喝冰莲子羹么?”
李勖一怔,随后诚实答道:“我没喝过,如果不是很甜的话,大概会喜欢吧。”
“那……改日我教厨下做了,给你送到营中解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