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还有进取之心,大可登基之后再图中原,人生苦短,刀剑无情,若是征伐一生而一朝折戟,岂不辜负了大好年华,也辜负了她的等待。
李勖仿佛听见那个金灿灿的宝座正用苍老而充满魅惑的声音召唤他坐上去。
何穆之不堪一击,建康城里最危险的敌人在这里。
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它都知道。
它甚至搬出他最爱的人,试图用她来说服他。
阿纨,他的阿纨……李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分别时那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她不说等他凯旋,只说等他平安归来。
她在做什么,服药之后可减轻了几分怀孕的辛苦,看了那物件之后可还喜欢,这会儿已经安然入睡了么,还是依旧辗转难眠,正在为他的安危而揪心不已。
李勖捂住胸口,那个五彩囊正在铁甲下最柔软处发烫。
她看向他的眼神也常常是发烫的,她怜惜他,爱慕他,也宽纵他,她是他的女人,又像是他的女儿和小小的母亲,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那么明白他的心意,哪怕他总是辞不达意。
他想,这一次,她还是会宽宥他的。
太极殿的大门再次敞开,比预想中的要早上许多,那个高大威严的男子毫不留恋地走下丹墀,御道上目不斜视,一身冷硬的甲胄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肃鸣。
宫娥们鸦雀无声,看着他在尽头翻身上马,星奔电迈,穿过九重宫阙,直奔天边那颗微微放亮的启明星。
老宫人满心疑惑,等到人走远了,一齐往殿里看去,都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一方精雕九龙、细刻云雷,安稳地承托过江东八代君王的宝座已被利刃劈作两截,断茬光滑齐整。
“封锁库房,清点文册,接管府署和军队,将逆党全部投入丹阳府牢留待审后发落,全郡戒严,若有趁机盗匿劫掠者,杀无赦!”
李勖将命令传下去,特地嘱咐上官云派个可靠的人看守谢宅,务使府中秋毫无犯。
在离开建康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便是亲自见一见何穆之。
上次见到这位目下无尘的何郎还是在谢府,这次相见则是在禁中尚书台。何穆之还没来得及换下衮冕,除了神情略显狼狈外,整个人倒是依旧仪表堂堂。
李勖教人松开他,请他坐下说话。
何穆之还算不卑不亢,理了理衣袍,一开口便道:“听闻十七娘有了身孕,还未来得及向你们道喜,李兄勿怪。”
李勖顿时笑了起来,“你不必搬出我的夫人,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我也不会杀你。何公北伐未竟,令人遗憾,我虽无缘与他一见,却一直都很敬佩他。召你来,实在是有些不解之处,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何穆之有些戒备地看向他,“何某知无不言。”
李勖想了想,尽量挑了个委婉些的说法,“我实在好奇,你手下有一万甲兵,还有汪道铎、岳震、陆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明明有一战之力,为何选择不战而逃?”
何穆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终冷笑道:“何氏的根基在上游,我知道守不住建康,不如早些撤退,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既然棋差一招,为你所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如此折辱于我。”
“既然知道守不住建康,当初为何还要发兵?据我所知,阁下的叔父何冲一直都反对你起兵,汪道铎也曾数次好言相劝,你为何不听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何穆之再也笑不出来了。
李勖一摆手,“你别紧张,既然你不愿意说这些,咱们就说说家常。听说你父亲早年间征战在外,你一直留在家中,是由母亲带大的,我说的对么?”
“李勖!”何穆之忽然跳起来,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何穆之确有偷生之意,可你若是想就此侮辱我,那便一刀杀了我吧!”
他气得青筋暴跳,说话时整个人微微发抖,鼻孔张了老大。
李勖没料到他会这么激动,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上官云附耳道:“主公不知,他是营妓所出,向来忌讳旁人提他母亲。”
“哦,原来如此。”
李勖了然,看向何穆之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
“是李某失言,没有别的意思,何郎误会我了。”
实在是没有折辱他的雅兴,不过是即将为人父,于是便有些好奇虎父如何能生出犬子,想着提前了解一二,也好引以为戒。
何穆之虽然不甚配合,这番谈话倒也有些收获。
李勖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孩儿缺少父亲的教导,会不会不肖不贤,或是有什么性情上的缺陷。
从何穆之身上看,母亲的作用显然也很大。
这么一来,李勖反倒稍稍放下心了。
他的阿纨勇敢果决,聪颖过人,必然能将孩儿教导得很好,只是要辛苦她一人身兼父母,代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履行职责了。
理虽如此,李勖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来韶音做母亲的模样,脑海里刚一浮现出一大牵着一小的画面,就觉得有些不忍。
她其实很爱撒娇,他不在家,她反倒成了旁人撒娇的对象,李勖想到这里,先前的慈父之心烟消云散,竟然有些忌恨起还没出世的孩儿了。
他心里滋味复杂,胸中盘桓着一股郁郁之气,没有兴致再谈下去,挥手教人将何穆之带下去。
何穆之满怀忐忑而来,说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又随随便便地被打发走,他回去枯坐了一夜,将李勖问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回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想报迎亲那日的轻慢之仇,所以要将自己一点点折辱个够,什么时候心里痛快了,什么时候再将自己杀了。
他长叹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帝王起居注,将这一笔添入其中,末尾自评道:“帝宁死不辱。”
李勖得知何穆之自杀的消息时,何穆之的舌头已经缩不回去了,他用腰间的帝王蟒带悬梁自尽,彻底结束了荆州何氏的皇帝梦。
李勖发现自己的确是有点搞不懂这位何郎的心思,已经允他不死,他为何还要自寻短见?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又不敢应战,他怕的到底是什么?他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之前满腹雄心壮志,怎么一到建康忽然就鼠目寸光了,难道是建康的风水有问题?
这些疑惑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成为李勖心中的未解之谜,直到他经了更多的事、见了更多的人,乃至于成了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之后,才渐渐地解开了这个谜团。
此时此刻,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以南郡公之礼发丧,棺椁随军运回荆州,葬入何氏祖坟。那几个老将都留着,实在不愿归顺就放回去做个庶人。看好荆州的军队,愿意留下的整编入伍,不愿意的各自发放一笔安家钱,教他们回乡种田。”
“何穆之的亲兵如何处置?”
这些人一得知何穆之的死讯便拥到中皇堂门口闹事,有两个想要趁机煽动哗变,幸亏被丁仲文及时拦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