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1)

谢候不耐烦地打断,接下来那句话已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若是再偷奸耍滑,卢某便即刻禀告将军,谢郎君这尊大神,卢某带不动!”

卢镝不依不饶,依旧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谢候从他脸上看出三分大义凛然和七分仗势欺人,无奈他所仗之人恰为自己所畏,只好又一骨碌从沟底爬起来,近前低声道:“卢将军与我撂个底,咱们不上战场打长生道,反倒溜到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挖土,为的到底是哪般?你说清楚了,也好教咱们兄弟出力出个明白!”

几个月的功夫,他说话的口气已经活脱脱与这些行伍之人如出一辙了。

卢镝眼风凌厉地刮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小卒该问的么?”

谢候嘁了声,手脚并用爬上去,边抖落身上的雪土边笑,“你不说我也知道!”

卢镝一跃上来,“是么,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谢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牙骨素面的腰扇,抖落开来,姿仪风雅,微笑道:“此地乃是丹阳郡句容县,我们要填的那沟名为破岗渎,乃是东吴年间孙权所修。赤乌八年,孙权使校尉陈勋作屯田,发屯兵三万凿句容中道,至云阳西城,以通三吴船舰,号破岗渎。自此渎开通之后,三吴粮草发往京师便可不走京口长江一线。”

他说到此处顿住,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笑容里透出几分得意,意思不言自明。

李勖教他们将这渎给填了,自然是要逼着三吴粮草非从京口过不可的意思了!至于从京口过了会如何,这便是他未知且好奇的了。

卢镝有些惊讶,平日见这小郎君只爱吟风弄月,入伍后也是偷奸耍滑,还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不到腹中倒还有点东西!

有心赞他一句,一想到临行前李勖嘱咐说谢候不堪夸,要他格外严厉些,这才又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斥道:“是又如何,与你有甚干系,还不快去挖土!”

目光落到他手中那柄扎眼的腰扇上,一把手伸过去便欲抢,“谁教你带这些东西的!”

谢候的身手倒是敏捷了不少,眼疾手快将那柄风雅的扇子塞回□□里,猴似的弓着腰躲过了,急声道:“那渎如此深宽,填满要到几时!”

卢镝收回手,“阁下有何高见?”

“谢候有一计,若是卢将军肯信,天明之前便可废掉此渎。”

“我”

“不过”,不待卢镝说话,谢候抢先道:“若是事成,卢将军可得赏我!”

卢镝深吸一口气,“你要什么?咳咳!”

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烧水做饭的土灶冒出浓烟来,雪厚柴湿不易燃,前方扇火那女郎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她背影单薄,肩膀瘦削,身上裹了几层薄薄的粗布,却都并不御寒,手指关节和鼻头已经冻得发红,乍眼看去和眉心那红痣一般颜色了。

谢候回过头来,手指着卢镝身上披的那条狗皮袄子,“我要这个!”

……

又过一日,天色响晴,约在上午巳时许,一艘艘打着官府旗号的粮船自三吴方向而来,从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这些船只上必定载满了粮食。推算时间,大抵就是上个月新收的晚稻。

今岁风调雨顺,江左大丰收。三吴鱼米之乡又是其中翘楚,单这一茬打的粮食便可供前线作战半年有余。

徐凌逃走后,渐渐地便有流言从临海郡传出来,在浙东一带甚嚣尘上:李勖有不臣之心,与长生道私下往来频切,恐要谋反。

李勖拥兵自重自是人尽皆知,可若说要谋反却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肯信。不过信与不信、真反假反却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流言给了王微之一个口实。

他号令三吴诸郡继续闭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不许李军入城,只教驻扎地附近几座小县送去些刚好果腹的粮食,叫李军上下饿不死而已。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微之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粮草之重。马若是吃不饱草料便跑不快,人若是吃不到饭就不止是打不动仗,更会军心浮动,若主帅处置不当,轻则逃兵结队,重则发生哗变。

是以入主会稽之后,王微之丝毫不管长生道匪如何,只教李勖与它们狗咬狗,自己则关起门来,一门心思抢收粮草。

如今粮食既已收割,月余的晾晒舂打后,官私籴粜已毕,租米入库,接下来便要将这些粮食尽快运至西线,给冯毅作军粮之用。

……

卢镝带着谢候一伙人伪作乡民,一面在远处野地里翻土薅草根,一面偷偷观察这些三吴官军。

只见头船在破岗渎前抛锚,一个士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官吏簇拥下走出船舱,下到岸边指挥人手拖船。

可不知为何,许是天寒地冻水中石面湿滑的缘故,四五十号民伕吭唷着号子,前拉后引大半天,那船愣是过不去。

中年男子露出急躁之色,大声吆喝了句什么,回头又教增加人手,继续拖船。

谢候认出此人,此人名唤王建,乃是出身琅琊王氏的一位族兄,性情温和腼腆,擅画一手好竹,为人颇有竹君子之风,早在王微之领会稽都督之前,他便在督府中为官。

谢候与他也算熟稔,却不知是他来应这次差事,乍见他一改常态的焦急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又有几分同情:任他使出牛劲,只怕这岗也是过不去的。

原来这破岗渎是人工开凿,因地势缘故坡度极陡,水深又浅,故在中间建有一十四埭,以保证渠内有足以行船的水深。即便如此,船若要过埭,仍需用民伕或耕牛力拖过坝,再进入相邻的渠段。

谢候为卢镝所出之策便是在这些埭上下功夫。

无须将此渎尽数填塞,只需在埭底开出小沟往四周低洼处放水,使得水深不足,再用铁臿将缓坡的坝拍磨得光华紧实令人站不住脚便可。

如此,一艘船或许可以靠着蛮力抬将过去,百十来艘装载满当的粮船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若想发往建康,必得绕行至京口和广陵之间,从那里入长江逆流而上才行。

谢候从前每年夏日都要往返于建康会稽两地,对两地之间的水路航道再熟悉不过,他又是个疏阔开朗性子,好奇心常盛,于这些寻常人甚少过问的稀奇古怪之事上琢磨颇多,莫论是抗活的民伕、插秧的农人还是做工的匠人,都是他请教的师父,人家看他不像寻常士族子弟那般矜骄,便也乐得与他说几句。

如此一来,他便学了一肚子这样的“雕虫小技”。

卢镝叉腰看了会前方,又偏头看看谢候,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小子有两下子”咽回肚里,倒是痛快地将身上的袄子褪下来,一把扔到他手里。

谢候接着袄子,还来不及露出喜色,神色却是微变。

卢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王建因迟迟不能过岗,正气急败坏地鞭打民伕。

“相公容禀!”

一个鹤发鸡皮的伶仃老翁挨了一鞭子,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渎中,亏得身后两个汉子眼疾手快拉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了脚。那两个汉子一时好心,自己却也因此招来毒打,众民伕一时噤声,个个朝着王建怒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