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慢了,等积冰全部除掉,至少要耽搁一两天时间,况且为?着他出行,使百姓无故增加一项劳役,亦不是他行事的原则。裴恕催马前行:“不必,你去潼关驿要些稻草,包裹住马蹄就好。”

郭俭带着人去了,前面一段是狭窄山道,背阴处积雪冻得滑硬,无法?通行,侍卫们上前铲雪开路,裴恕下?马暂歇,不由自主,又再?想起王十六。

他竟如此大意?,直到几天前才?意?识到,她并不知道他打算娶她。

若她知道了,肯定不会走。颁旨并非特?别紧要的公务,以他的身份地位也不需要亲身前去,但?一来,他需要彻查王焕勾结突厥之事,去趟魏博自然更好,二来眼下?的局面既是他疏忽所致,那么他亲事过?去化解,也是理所应当。

于是他向嘉宁帝讨了这件差事,带着婚书庚帖,出发前往魏博。耳边听着金属撞击坚冰,细碎单调的声?响,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她生动的眉眼。

等她见到他,等她知道他愿意?娶她,这张脸,该是如何欢喜的模样。

“郎君,可以走了。”张奢铲完了冰,抹着汗过?来回禀。

裴恕回过?抬眼,山道中央开出了尺许宽一条小道,正好能让一匹马通过?,郭俭已经带人给马蹄全都包裹了稻草,马夫在前面牵着,裴恕翻身上马。

偶尔有未曾铲干净的碎冰,不小心踩上去,便?是一个趔趄,裴恕控制着缰绳,慢慢穿过最狭窄的一段路径。

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赶到魏博怕是要半个月以后了。他一再?要她回洺州,她却由着性子回了魏博,王焕上次差点杀了她,她现在,怎么样?

魏博。

王十六跟在璃娘身后,迈步向节度使府邸走去。

她回来已经有段时间了,以她的主意立刻就要去见王焕,可璃娘担心王焕杀心未消,再?三再?四劝阻,一定要她先躲躲,等劝好了王焕再?露面,她拗不过?璃娘,只?好先在王存中军中住下。

这些天明察暗访,对于魏博的形势和王焕的处境,更多了几分了解。原本魏博分成三派,一派是王焕的嫡系,一派是王崇义这些后来投靠过?来的,再?有就是前节度使田沣的旧部,如今王崇义身死?,他这一派群龙无首,她留心看着,却又一大半,悄悄跟王存中搭上了线。

从前她也知道这个二弟不显山不露水,办事却极是牢靠,如今看来,王存中只?怕比她预料的更有手段,只?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她有些吃不准,璃娘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但?王存中呢?洺州败绩之后,王全兴也受到王焕猜忌,眼下?王存中逐渐崛起,但?还没有绝对优势,一旦她杀了王焕,魏博立刻就要大乱,王存中必定受损,他会跟她一条心吗?

“你阿耶这些天差不多都在夫人灵堂里待着,”璃娘领着她转向前院,“我?看他今天心情还好,待会儿见了面,你跟他认个错服个软,应该就揭过?去了。”

这些天她做小伏低,百般哄着王焕,终于哄得他松口,说不再?追究王十六的罪过?。但?王焕这人从不是什么讲信用的,王十六又太犟,她很怕待会儿一言不合,又再?喊打喊杀起来。

王十六点点头,看着她忧心忡忡的面容,一霎时拿定了主意?。璃娘若是知道了,必定要愁的睡不着觉,她的打算,谁也不能说。“好,我?知道了。”

灵堂设在前院东边,那里原本是读书消闲之所,如今几个院子全被?征用,亭台楼阁包裹了麻布,触目一片白汪汪的,就连廊子上铺的地衣也都是赶着织出来的白色锦毡,璃娘低着声?音:“你阿耶近来脾气有些古怪,要是他发怒,你立刻提提夫人。”

是了,母亲也算是王焕唯一的弱点了。王十六望着长廊尽头用白色锦缎包裹的灵堂,觉得疑惑,人会对抢回的东西?如此珍视吗?是因为?喜爱,还是因为?,这是费尽了手段,才?终于占有的东西?呢?

眼前一暗,她们进了灵堂,棺木旁边设着坐榻,王焕独自坐在榻上,握着酒杯,正在饮酒。

“节帅,”璃娘连忙拉着王十六走近,“小十六回来了。”

王十六抬眼:“你还敢回来?”

王十六一言不发,撇下?他往灵前走,王焕脸色一沉,璃娘只?道是王十六倔脾气犯了,连忙替她掩饰:“十六已经知道错了,这些天一直跟我?要听节帅的话,好好孝敬节帅。”

话音未落,却见王十六焚了一炉香,在郑嘉灵前双膝跪下?,伏地叩首,原来却是要先祭拜母亲。璃娘松一口气,眼睛一下?又湿了,小娘子这般聪明,真是和夫人一模一样。

王十六再?拜起身,余光瞥见王焕脸色已经好了不少,看来她这些招数,如今依然奏效。向王焕福了一福:“阿耶,我?回来了。”

“怎么,追到长安也没本事把裴恕拿下?,如今灰溜溜地滚回来了?”王焕冷冷道。

裴恕。许久不曾听见这个名字,王十六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低着头,看见王焕脚上白色的麻鞋,蓦地想起上次见裴恕时,他穿的,也是麻鞋。

“节帅,”门外脚步匆匆,陈泽快步走来,“任命诏书已经颁下?,三天前颁旨天使已经出发,预计月底就能赶到。”

王十六余光里瞥见王焕微微的笑意?,外面陈泽还在说话:“来颁旨的,是裴恕。”

官道,驿站。

三更将半,裴恕沉在梦中。

灯火摇曳,银霜炭在角落里微微亮着,忽明忽暗的光。茜纱帐在摇,动荡不休,她的脸隔着白纱小衣,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纠缠,沉沦,从未有过?的快意?,从未有过?的诱惑。

像旋涡,明知道靠近不得,还是情不自禁,放任自己?被?她拖着,共赴沉沦。

摇荡,交缠,她在上面,现在换成是他,白纱小衣突然滑落,她的脸展露在他面前,冷静、淡漠,一如终南山下?那日。

她开了口,声?音冷淡:我?从来没想过?嫁你。

裴恕猛地醒来。

窗外一盏孤灯,照着寂寂长夜,心跳快着,呼吸急促着,一缕陌生的热意?夹杂着快意?,丝丝缕缕包裹住。

他竟做了这种梦。他竟在梦中,一遍一遍,回味着那夜的一切。

裴恕披衣坐起。满室清寒,让发烫的体温稍稍冷静,窗棂上簌簌的轻响,想来是又下?了雪,这样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魏博。

她现在,还好吗?王焕对她起了杀心,她为?什么不听话,非要回魏博?她要如何确定,王焕不会再?下?杀手?

披着外袍下?了床,呵几口热气暖开冻住的笔尖,匆匆写下?一封短信:“来人。”

巡夜的侍卫应声?而来,裴恕折好信笺:“交给驿站,用八百里加急送去魏博,一定要交到王焕手上。”

侍卫飞跑着去了,裴恕望着外面扯絮一般,不断飘着的雪片,紧紧皱着眉头。驿站有传军情的八百里加急,一路换人换马,快的话三四天就能到魏博。

信中只?有一句话:王公当日所提之事,裴恕应允。

王焕会明白他的意?思。他既愿意?娶,那么她就是裴家妇,王焕自然不敢再?为?难她。

而她。裴恕慢慢吸一口气,心里一缕隐秘的欢喜,慢慢浮上。虽然不能由他亲口告诉她,但?也足够让她惊喜了吧。

也许不等他到魏博,她就已经找过?来了呢。

四天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