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片一片地尝试将那些碎片从宋道初身上拨弄去。他慢慢地做这件事,就像侍弄自己的花园,给每一朵花剪根,给每一棵树除草。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宋道初只是看上去邋遢了一些,无数个花瓶摔碎,但并不是所有碎片都扎进了皮肉,不少都被衣服挡着了。而且宋道初倒下时,还用手护住了头。这样一来,他此刻的模样就像一个蜷着身体的婴儿,手臂也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陈未识要小心地把那些不相干的碎片都从他身上摘掉,但还必须避开扎进皮肉的那些,因为会疼。
他会疼。
“宋道初。”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却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愤怒充沛,而是清冷的,“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到这个下场吗?因为你总是要帮我的忙,还不让我知道。”
“小识……”陈秀云不忍地开口。
陈未识却根本没听见,仍说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三次,你就这样了。
“宋道初,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你帮忙。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我不需要,我不领情,我不会感动,也不会被你道德绑架。你死了也和我无关,你自找的。”
没过多久,连秉儒来了,救护车也来了。这间仓库的原主人,周老板也来了。他被李卓所骗,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对着陈秀云几乎要下跪,陈秀云侧过身子没有理,最后是张小逢出来潦草地说了几句话。
陈未识好像也终于清醒过来。连秉儒在给宋道初做急救时略一抬眼,便看出陈未识身上的摔打伤不少,肩膀旧伤或许也有撕裂。但陈未识却自己往外面走去了。
他在仓库门口的那台三轮车上坐下,浑身是血,一只脚踩着座位,一只脚搭在底下。救护车呜呜地鸣叫,其他仓库的工作人员都出来看热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冷风吹得陈未识发抖,他把手塞进衣兜,便摸出来一根皱巴巴的香烟。
啊,是今天早上,他从床头柜的烟盒里偷的。那是宋道初的烟盒,很精致的金色,打开,一根根细长整齐的香烟排布出云遮雾绕的美感。他想起昨晚,他们在一根烟后开始的荒唐,心头不知为何有些发痒,便从里面偷出了一根。
那时候他想,这会不会是一根魔法香烟?
直到他发现了手机里的短信。
魔法失效了,马车变回了南瓜,美梦的道具不过是老鼠,他得到的所有不配衬的馈赠,都将迎来必须偿还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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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周五但我还是来了……今天再开个会,这周的折磨也要到尽头了!
37
又是医院的手术室。又是手术室外的冰冷长椅。
陈未识不是跟着救护车过来的。他和陈秀云、张小逢另外打了车到门诊部,看着陈秀云做完包扎,取了药,再送她回家。其实张小逢也能做好这些事,他好几次不安地搓着手问陈未识:“宋董没关系吗?你不用去看看吗?”
陈未识没有回答。等他们都回家休息了,他便一个人又回到了医院。
宋道初的手术还没有结束。
陈未识坐在距离手术室大门很远的地方,一条空荡荡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紧闭的窗,往他身上洒下寒冷的辉光。最初的慌乱都已经过去,黑夜里,手术室的灯通红地亮着,像不愿睡去的眼睛。孟勤回去处理事情了,来替班的是一个陈未识没见过的秘书,在手术室门外打瞌睡。过不多时,有高跟鞋的声音轻轻响过,是葛家表姐来了,还跟那秘书小声交谈了几句话。
想来宋道初也不是个众叛亲离的人,陈未识不在,总还是有人关心他的。
陈未识把自己的外套裹得更紧,脑袋压在胸前,她们都没有发现他在这里。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到值班护士都以为他被冻僵,过来问时,才发现他仍然睁着眼睛,盯着手中一根攥皱的香烟。
护士好心提醒:“外面有吸烟室。”
陈未识朝她笑了笑。
他其实还挺清醒,不需要用抽烟来提神。应该说,他自始至终,都很清醒。两年前,妈妈开刀的时候,也是他等在手术室外,睁着干涩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等了十二个小时。这样的时候是不可能睡着的,医生随时都可能出来找家属,或者提问,或者裁决。他不能缺席提问,更不能缺席裁决。
但他看了一眼手术室门口等待的几个人,最终还是站起身,好像真打算往吸烟室走去。却正在这时,手术室的灯闪了一闪,那扇白色大门轰然而开。
几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一同推着宋道初奔了出来,雪白的颜色一下子夺去了黑夜。主刀医生对葛仙洲点了点头,说了句“手术顺利”,旁边的连秉儒便去拿秘书手里的资料。再过一会儿,葛仙洲开始打电话,电话对面的人似乎是庞阿姨。
医院已经给宋道初准备好了单间病房,几人一同把宋道初的病床推进了电梯。连秉儒正要跟进去时,心头忽而一动,向那黑暗的手术走廊望了一眼。
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两张长椅安静地面对着面。一个人也没有。
*
接下来的几天,陈未识、陈秀云和张小逢等都被公安机关传去了几次。李卓涉嫌绑架和故意伤人,检察院要提起公诉,他们是重要的当事人和证人,做了不少笔录。他们都没有提及宋道初带枪一节,警察竟也完全没问。
园艺师证考试的日子也一天天逼近了,陈未识只能在晚上读书,挑灯到凌晨两点,睡三小时的短觉,五点起来做早餐,一般是现熬的粥和老面馒头,趁着热乎乎的装进保温袋,带去医院。
这么早的时候,宋道初一般还在熟睡。陈未识会把早餐放在他的床头,再给柜子上的小向日葵换水、剪根、加保鲜液。病房里不好用玻璃器皿,他找了一只陶罐式样的藤编小花篮,小到刚好只能放下一支探出脑袋的向日葵。
有时候他会碰上庞阿姨,多数时候不会,因为他总是离开得非常早。之后如果宋道初醒得太晚,庞阿姨会帮忙把陈未识做的早餐放微波炉里热一热。
宋道初是在手术两天后苏醒的,醒来后不久就迎接了警察的盘问,还给云鼎的董事会开了一次视频会议。据庞阿姨讲,他说话条理,头脑清晰,如果不看那身上包扎的绷带,真好像还是从前那个笑里藏刀的宋老板。宋道初还每天刮胡子洗脸,吃饭不需人喂,去厕所不需人搀扶,对着医生护士凡事都客客气气。这都是庞阿姨偷偷发短信跟陈未识说的。
宋道初也没有问起过陈未识。
陈未识知道宋道初有昂贵的私人医疗团队,有周到的助理和护工,有很多争先恐后要探望他、给他送礼的合作伙伴,宋道初一定能得到最精心的护理。其实就连陈未识送的早餐,他也不知道宋道初会不会吃。但是,只有在清晨五点半到五点四十左右那么短暂的片刻里,黎明的光尚熹微,宋道初的呼吸昏沉,凌乱的头发从额头上的白色纱布里窜出来,睡梦中永远皱着眉头。只有在那片刻里,陈未识和宋道初可以安静地相处一会儿,不争吵,也不伪装,好像一切都从来没有开始过,也就从来不会结束。
然后陈未识便要赶往凌光科技上工。伤病假再休下去,他的工资都要扣没了。师父和工友知道他的伤没全好,让他少干重活,主要是跑跑腿,浇浇花。纵有太阳照着,风却冷得人发抖,从早到晚握着水管的手指几乎都要被冷水泡发。公司园林里光秃秃的树木都喷上了除虫剂,搭上了支架,白领们就在树下吃午饭、聊工作。偶尔陈未识还要坐着货梯进楼里送花卉盆栽,有一次他还碰见了邵景安。
邵景安和他大哥在一起,臊眉耷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就听着他大哥训话:“买点好的给医院送过去,这时候不慰问还什么时候慰问?!”
宋道初受伤住院的事,还是人尽皆知了啊。不知道会不会又惹上什么人在背后做手脚。
“小陈?”严师傅忽而在后头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师父。”陈未识连忙回转身,把推车上的花盆搬下来,放在电梯旁边,正了正位置,又去搬下一盆。
严师傅在一旁看着,“月底就要考试了吧?”
“嗯。”陈未识有些赧然,扯了脏兮兮的白手套挠了挠头,“这些天事情有点多,我尽力复习。”
“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严师傅双手叉腰,眯着眼睛,口音浑浊,“你虽然经验多,但论考试,毕竟比不上那些在学校里读书的后生,我们尽力而为嘛!”
陈未识眼神黯了黯,“是,知道了师父。”
“等你考完,也就是冬天了。我们进货的那个邻市乡下的鲜花基地,冬天总缺人手,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