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路领着人到了荷苑门口。

敲门时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他臆想的、程清泽欣喜至极的神情,这才从那朦胧中挣出来,体会到切实的愉悦了。

此时正是午时三刻,是他与程清泽约定俗成的会面时刻,程清泽也果然候着他,没几秒就开了门。

他会很高兴、很高兴的,孟郁泊想。

他自己都连带着兴奋起来,脱口而出一句:“清泽。”

他在齐庭芝面前叫习惯了。

程清泽懵了一瞬又很快笑起来:“孟少爷今日又给我备了什么惊喜?”

“啊聪明,真聪明清泽,”孟郁泊顺着他的话接,赞赏似地点一点头,“是给你备了。”

他往旁边一侧,高大的身影便不再遮着齐庭芝了。

程清泽表情都空白几秒,呈现出一种茫然的状态,又因此透出了很天然纯真的美来,像朵清丽的芍药花。

他又不敢置信似地去望孟郁泊,目光就在眼前的两个人身上来回地转。

齐庭芝先抖着手去摸程清泽的脸:“清泽。”

程清泽这才如梦初醒似地,弯腰去贴母亲的手,他显然很高兴,声调都罕见地提高,声线也跟着发颤:“母亲……”

母子相见,连周遭都洋溢出恍如实质的喜悦。

他们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孟郁泊忙使眼色让程清泽把齐庭芝迎进屋:“今晚上多说说话,我明日下午再送伯母出府。”

他自己便要关门退出荷苑,给母子两个留空间了。

程清泽扶住齐庭芝的手臂,一面让母亲当心脚下,一面又忍不住回头看孟郁泊,他眼睛很亮,脸上笑意很盛,整个人看起来鲜活又生动。

透过未合拢的门缝,孟郁泊也弯起眼睛朝程清泽笑。

然而等那门缝一消失,院门一紧闭,他似乎立刻就从那热烈的氛围中脱离了出去。

07.母亲(下)

他的母亲是极模糊的一位母亲。

夜沉如水,孟郁泊仰面躺在院中树底的躺椅上,很突兀地想着。

这棵树生得茂盛,枝桠横在眼前,叶片层层叠叠,将月亮都掩住了,只透过点点空隙,现出模糊的边缘,筛下丝丝缕缕的月光。

就像他眼前的月亮那样残缺。

在孟郁泊这里,她没有自己的名,留下的灵牌只单调地刻写着“孟郁氏”;亦没有自己的脸,整个孟家上下都不曾留有她的一张画像,至于身形是否纤细,嗓音是否柔美,性格到底是温婉还是泼辣,更是无法追寻的事了。

她甚至没有拥有一场全属于她的葬礼,那场声势浩大的、平城上下人尽皆知的仪式不过是他父亲用来彰显孟家实力的一个凭证。

她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印记是孟郁泊孟郁泊这个名,孟郁泊这个人。

然而孟郁泊完全无法透过父亲极吝啬的只言片语去拼凑孟郁氏将尚在襁褓之中的他抱在怀里,点着他的鼻尖为他取名的场景,甚至时常会要反过来怀疑他的母亲究竟有没有存在过,像个难以准确理解和阐释、有意义又没意义的伪命题,下一刻就会滑向虚无主义的深渊。

手中的一小瓶威士忌已然见底,孟郁泊手往下一垂,那玻璃瓶子就滚在了地面上。

并不清脆的几声响后,他的意识陷入昏沉。

像被重新拉回了白日:在白日,他碰到了另一位母亲,齐庭芝。

齐庭芝是如此具象的一位母亲。

她面容姣好,五官精致,穿一身朴素的纯色裙装,说起话时语调轻缓温和,让孟郁泊想起贞静、典雅等词汇。

但她又能够以玩笑似的口吻和孟郁泊说在“大婚”那日,她亲自送程雅泽出了平城同她那心上人私奔,再回到家中,如常地应对因儿子留书出走而无比愤怒的丈夫。

她对程清泽的爱满溢在卧房、衣衫、鞋履、馄饨之中,浓郁醇厚到只要孟郁泊说一句“我是清泽的朋友”,她就好像能将这爱也分一点给孟郁泊。

原来,母亲爱孩子的模样都是那样的。

孟郁泊恍然大悟。

他偷了“齐庭芝”去冠给“孟郁氏”,假装自己是个拥有母亲且在被母亲深深爱着的孩子。

可惜这时间太短,短到他将齐庭芝送到程清泽身边后,他就又成了那个孤独的、无人相陪的孩子,要从悬浮的幻梦中掉出来摇摇晃晃地往地面上坠。

摇摇晃晃?

孟郁泊发觉自己的身体在移动,却并未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他似乎重新倒在了另一朵柔软的云中。

孟郁泊很勉力地睁了眼,眼前不再是婆娑的树影,而是他卧房的天花板,皎洁却冷凝的月光亦被温暖的烛火替代。

接下来,一方浸了温水的毛巾轻轻按上他的脸颊,动作仔细,犹如母亲对孩子般的轻缓抚摸。

“孟少爷。”

“母亲”这样喊他:“兴致怎么这么好啊……要直接喝倒在院里。”

“程……清泽?”孟郁泊眼珠动一动,终于有了一线的清明,“你怎么在这?”

“来望望你。”程清泽说。

破绽出在孟郁泊最后的那个笑容上,容貌还是如以往一样英俊,嘴角扬起的弧度也如以往一样讨人喜欢,但眼底却是空落落的一片,像被抽走了生动的魂灵,成了纸糊的空壳,极落寞,极怅然。

他实在放心不太下,服侍着母亲睡下后,便来了翼堂,有些意料之中的,看到了借酒消愁的孟郁泊,只好将人带进屋里,点起烛火照顾那盏煤油灯中的煤油用尽了,还没来得及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