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郁泊也不想再多言,只摆一摆手:“孟府既然已经换了新主,那自然无需遵从旧的规矩、视旧事为禁忌。就这样,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那些东西买回来是一项,真正要替换装点到孟府每一处则又是另一桩很需要时间的事,过一日,平城又下起连绵的雨,行动不便,进度又延。

而孟府陈腐奇怪的规矩又甚是繁多,下人遵循多年,难免要成习惯,一条一条纠正过来也很需要时间。

于是,他该要去找程清泽的事情竟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一拖再拖。

另一种流言也要甚嚣尘上了。

理查德来拜访时,孟郁泊正阴着一张脸在训那几个多嘴的下人。

他把伞收好,叫一声:“孟。”

孟郁泊望过来一眼,这才余怒未消地停下,挥手叫他们自己去领罚,一边问候理查德,一边给人倒茶。

“我一个月后要举办婚礼,”理查德说,“来邀请你参加。”

理查德有个稳定的东方恋人,孟郁泊是知道的,也不算很惊讶:“恭喜,那日,一定会送你个大红包。”

“哈哈哈哈那就提前谢谢孟啦!”理查德停了停,又补充,“欢迎带伴侣前来!孟,你可以带你那位七姨娘来沾我的喜气!”

“一定,”孟郁泊说,他将溢满而出的杯子推开,重新取个茶杯来给理查德倒茶,好像漫不经心地又提一嘴,“别喊他那个,你要喊,就喊他程。”

理查德“哦”了一声,接过茶后才慢半拍地想起来:“你那天没正经介绍他的名姓给我,我都不记得我到底知不知道他姓‘程’。”

孟郁泊没接话。

理查德和他闲闲聊过几句,便要起身告辞了。

孟郁泊要送他:“怎么不多留一会儿。”

这话原只是客气,哪成想,这不知道弯绕的西洋人却意味深长地回过头来盯他,认真答道:“孟,你住的地方我不喜欢。”

学堂里会有很多留洋的东方学生,长着长辫子,穿着大马褂,是不同的文明显现理查德喜欢了解异质文明,却不喜欢满含着陈腐气质的文明:枪支机械明明该是这个时代很先进的武器了,怎么会有人轻蔑地觉得它们不如冷刀冰刃?两国通商,互惠平等,怎么他的国家就要被贬斥为蛮夷之地,是倾心向化呢?

但孟是有些特别的,既有东方旧时的不卑不亢,要温和地纠正西洋人的误解,告知他们东方的精粹;又有新鲜的理想与抱负,热衷于吸取新时代的先锋思想,是旧时气息浓厚的文明中培育出的新人。

这是理查德乐意与他结交的缘由。

可住的屋子却出乎意料的旧,府邸大却空洞,在淅沥的雨中,在莫名铺张的藏青中,只显得森冷,连带着要将孟这如此“新”的人也变得“旧”起来,死气沉沉。

理查德全凭直觉在说:“和你在这里聊天,我总觉得不自在。好像我跟你都莫名其妙地成了小孩儿,旁边站着你父母,时时刻刻都拘谨着,要想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孟郁泊拉一拉嘴角,他好像没听懂,又好像是不想听懂,甚至还想低眼去找散在地上的花哪里会有呢?他实在寻不到回避的事了,只得平直地接话:“怎么会,我刚刚吩咐人重新装点过。”

理查德环顾一番冷冷的、铺天盖地的藏青,他是孟郁泊的好友,不是佣人,能直接说实话:“那也好奇怪,风格只让我联想到捣蛋报复往墙上泼颜料的顽皮小孩……”

他受不了似的耸一耸肩膀,又忽地开怀:“哈!孟!你知道,你带程来参加我们宴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什么?”孟郁泊问。

他嘴角分明上勾,语调分明正常,就同惯常谈天一般,脸色却已经很是难看了。

理查德还沉浸在回忆中,拍手道:”就特别像个幼稚的、张牙舞爪的小孩,正因为做了离家出走的‘英雄事迹’而感到非常的高兴但是哈哈,我猜很快,就又会被父母捉回去狠狠教训一顿啦!”

26.小事(下)

夜幕是随着郁结在心中的那股闷气一起降临的。

孟郁泊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一会儿要觉得怀里少个温热的程清泽抱着,一会儿要嫌弃身上的锦被盖着不舒服,一会儿理查德又跑到他跟前来,大笑着说“你就是个幼稚的小孩”……

闭嘴!他在心里大声喝,甚至要生出掐死好友的冲动。

然而到底知道这冲动太不健康,孟郁泊翻了翻身,没来由地心浮气躁,像有口钟在他耳边一直振似的。

忍不了时,他便要长叹出一口气,干脆起了身,出去乱转散心了。

嫌麻烦,不曾打伞,也幸好这雨虽然缠缠绵绵下个不休,但雨丝轻轻,人在里头走上一走,也不会觉得衣湿。

孟郁泊在荷苑里外晃了一遭,正要往前院走,阒静一片中,却突然听见几声树枝碎叶被踩踏的动静。

他循着那点细碎的声儿走去几步,就见宋绮从几丛树影后绕出,正与他打个照面。

五姨太长衫上的扣子都还未扣全,放浪地露出锁骨来,颈上还缀着几个印子,再去望一望他面孔,脸颊两边红也未褪,正是一副情欲刚刚魇足的模样。

孟郁泊冷淡地瞥过一眼,他心情真不佳时,是连收拾人都不乐意做的,当即就要拧身换条道走了。

“啊!”五姨太却在他背后笑起来,甚至要快步追上来,“这不是我们的孟少爷嘛!”

他说话时调子拖得长,咬字也含混,透着一股痴气儿,靠过来时,又携着一股甜腻的奇怪味道孟郁泊立时明白,这人是抽了大烟的,抽了大烟,精神才不稳,胆子才过大,要发癫地来缠他。

他心中厌恶更甚几分,蹙着眉低声呵斥:“滚远点。”

“为什么啊,”五姨太仍旧在笑,“怕你那个情人误会?他不是……都不要你了么?”

孟郁泊霍然停下脚步,清俊的眉目间忍不住要显现出几分阴鸷,他扭过头紧紧盯住五姨太,沉声警告:“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唔……”五姨太眼瞳都涣散,他人这会儿失了智,是完全不怕孟郁泊的,又问,“那他怎么不在孟府里了?”

“我过几日要去接他的。”

“过几日?”五姨太问,“为什么要过几日?”

“因为……”

因为小事还都没办好这是理由,可这理由站得住脚吗?程清泽那样温柔好讲话的人,他表一表想法程清泽便肯定不会要计较这些的。可是,可是……

孟郁泊没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