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其实只是个虚名不是吗?虽然喊你‘姨娘’或‘夫人’,但是,整个孟府、整个平城的人都知道你不是属于我父亲而是属于我……”
“我不属于你,”程清泽厉声打断他,“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你父亲我从头到尾都只属于我自己。”
“清泽……”
“我原先以为那时你总来找我,是因为觉得孤独,现在才明白,是因为我‘七姨娘’的身份,因为你认为七姨娘是你爹的……”
程清泽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拿我做你越界、做你反抗父亲的象征。”
这时店里只有夕阳余晖投照进来,因程清泽背着光,孟郁泊望不清楚他的神色,只觉心下一沉,于是花也顾不上抱,几个大跨步上前,要紧紧抓住程清泽的手臂,他动作急语气也急:“清泽,我承认是这样,我一开始是动机不纯。但是,但是相处下来,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
他怕程清泽怀疑生怨,要努力讲起点滴细节来证明,可程清泽却很平静地对他说:“我知道。”
程清泽又道:“你对我的情意我感觉的到。”
孟郁泊发了懵,手上劲头也要松:“那是……”
他到这时,才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程清泽脸上其实并无质疑爱人情意真假的怒气与怨,充盈在眉宇间的,只是一片浓郁的难过与伤怀。
“小静,”程清泽抬手来摸他的脸,竟发问,“你觉得你反抗胜利了,是吗?”
孟郁泊呐呐:“怎么问得这样突然?”
“你掌握了孟家的权,侵占了父亲的妻子,就是将父亲曾经强调的‘所属物不可撼动’给破灭了是吗?”
孟郁泊心脏重重一跳:“不是……不是吗?”
程清泽停了一停,只将心中困惑一口气地问出来:“那你既然已经反抗胜利了,你为什么还不下令免去六姨太的苦?你不是可怜她的吗?只因为你父亲亲口点名要她?你为什么不应允三姨太想要照顾你父亲的请求,反而要去询问你不喜欢的大姨太?只因为你父亲定下规矩说大姨太掌管后院一切?为什么到了如今这‘大获全胜’的地步也要避开藏青色的衣衫?”
“又为什么不真的杀了你的父亲呢?明明那么恨他的不是吗?是因为你要把他摆在那做每日奚落的对象,还是因为你……其实不敢呢?”
“小静,我……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以为你足够的强大、自由,”程清泽说,“可是,可是这样的你为什么还要从这所谓的偷情里寻求忤逆的快感呢?”
25.小事(上)
孟郁泊怔在原地,脸上表情都空白,只嘴唇动了一动,半晌却仍未说出一句话来。他望上去好茫然,像个被母亲斥责过后很手足无措的孩子。
程清泽抿了下唇:“小静……”
孟郁泊在这一声中才陡然回过神,却朝他露出一个僵硬极了的笑容,又要像逃一样迅速扭过身,快步走回到那落了一地的花朵前,一面蹲下身去收拾,一面急声道:“清泽你这几日先回你家住吧。我、我兴许要冷静些才能和你谈。”
那些花儿原本正是开得艳丽之时,可这会儿却是横一枝斜一枝地砸在地面上,花瓣也坠落,有那么些都被孟郁泊匆匆的脚步碾过,淌下粘腻的花汁,与尘土混在一处,好难看。
孟郁泊却要装作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收这些,程清泽看见他指尖都在颤,心也要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小静……”
“清泽!”孟郁泊提了音量,“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说的是“自己待一会儿”,实际上,只是一时很不愿瞧见程清泽的意思。
程清泽说得不对,孟郁泊想。
当然,程清泽说的桩桩件件也的确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情,孟郁泊又想,这些他还是完全承认的。
可那些名讳、服饰、几条无伤大雅的指令无疑都是小事……都只是小事不是吗,是完全不能够说明他没胜利的。
因要捡花,孟郁泊腿都蹲到半麻,可最后还是一抬手把篮子掀翻在了地上。
他重新站直身去望这一方店铺,程清泽已经如他所愿离开了,门关得很好,紧闭的室内只余下他和那些归属未定的西服,在渐收的光线下,是静悄悄又空落落的一片。
孟郁泊的眼神在藏青色的那几件上停留了片刻,再一遍地告诉自己:都是小事的。
他揉一揉眉心,有些疲惫地抬高声音去唤老板。
老板不敢多关心些什么,只能波澜不惊地问他有什么吩咐。
孟郁泊说:“把那那几件藏青色的包起来吧。”
只因他那时想:反正都已经胜利,反正都是小事,若程清泽不喜欢,他改就是了。
待统统改正了,再去寻人。
他还去了其他好几家店面,买了许许多多藏青色的衣物、布匹或装饰物来;又到首饰店去,把曾经被他淘汰掉的那支兰花簪子买下;再是一些字画摊子,要择几副画得不错的兰花带回去挂上……
孟府上上下下又被召集起来,年轻的主子仍然被他们这么多双眼睛望着,身后却要少一个同他一起闹出满城风雨的七姨太,可是纵使心中的胡乱猜测再多,面上却只可以是恭敬温顺的一片,要细心聆听主人的发话。
孟郁泊先是去望年轻的那两个姨太太:“三姨娘,您若真想要去服侍我父亲,那便去吧;叫六姨娘好生歇一歇。”
几道惊喜、释然、不解、好奇的目光立即都投到他身上来了,三姨太要同他道谢,大姨太要拧着眉问他“怎么不先问过我”。
“姨娘统管后院这么多年,想必也疲,”孟郁泊道,“往后,就让姨娘过得安生些。”
这话意思明了,突然被“夺了权”,大姨太也要寒脸:“可我到底是后院之主那是你父亲说……”
孟郁泊:“那您就叫我父亲来问责我吧。”
然而谁都知道,孟老爷子早就没了那个能力。
大姨太还要再说,对上这年轻人过于平静的目光,就要突然想起前日那声平地惊雷似的枪响,只觉后背一凉,不由息声。
孟郁泊看清楚她脸上不甘不愿的神情,只在心中想:清泽,你看,我若想要更改,必然是更改得了的,不过是……不过是一时没注意罢了。
四姨太的耳坠子和项链都是镀了金的,孟郁泊扫过一眼,就言:“四姨娘,我手上有副镀金餐具,想来可能合您心意,便就送您了。”
“布庄新进的布料子极好,也要送给各位姨娘们做衣装、帕子;另外,我也想重新装点一下我们孟府。”
于是藏青色就好像一种繁殖能力极强的藤蔓,要无声息地从孟府老爷的卧室、衣柜中游移而出,将整个孟府都裹起来,从衣装、窗帘、帷幔到屏风兰花也是。
众人克制不住地要面面相觑,低声耳语,好像明白主子今日反常为何,又都知道彼此明白得并不是很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