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才十几岁的不离较如今更沉默,可以数天都不吭一声,自然也不会喊累,便任由寒霁月一招一式教着他。某日练剑时,老五韩歛来看过一回,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在当日晚间,老叁、老四齐齐到访菡月居,寒霁月听了许久,才听出他们的用意。

他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回应两位师弟:「不离已然筑基,一天练剑四个时辰不算多了,我见他也并无抗拒之意……」

两位师弟听得神色怪异,某些过往被大师兄领着操练的可怕记忆浮上心田,最后由掌门薛千韶委婉道:

「如今太鲲山弟子,通常是一个时辰早课,两个时辰练剑或五行道术,馀下的时间,自行进修或提升修为……七师弟除了练剑,每日也静坐修练叁个时辰,可他沉默寡言,怕是累着了也不会吭声的。」

寒霁月方才恍然大悟,略为思索后却道:「那我便召他过来一问,是不是真的累着了。」

「……」师兄你住手!孩子当着面哪裡敢说实话啊!薛千韶在心底呐喊着。

不离很快到了,当时的他身材瘦弱,略带苍白的稚嫩面孔只算得上清秀,却没有显得病弱,反而带着异样的寂静气质。他向叁位师兄拱手一礼之后,便木木地站着,双眸如没有一丝波澜的无底黑潭,深邃得令人生惧,和寒霁月身上浑然天成的霜雪气息又是两样的。

寒霁月照实将方才的话问了一遍,不离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毫无反应地沉默了好半晌,方道:「还可以,不必改。」

老叁樊亮先憋不住了:「四个时辰练剑,叁个时辰修心,一日也就十二个时辰,你不歇息的吗?」樊亮实在觉得,天灵根的修练狂只要有大师兄一个就太多了,怎麽来了个火系天灵根也是这样?

不离却摇了头,道:「无事可做。」

几人愣了一下,才听出他的意思是,除了修练以外,他根本无事可做。

老叁老四又说了几句,眼见劝不动,便也只好不再劝。两人告辞后,寒霁月让不离入座,不离只是如木偶似地听话照办,坐下后既不喝茶,也不作任何动静,就只是呆坐着,顶多偶尔眨个眼。

寒霁月却好兴致,悠悠哉哉地重新冲了一壶香茗。茶香四溢,白烟缓缓盪开,虽然两人都不言语,却好似是都惯了一样,相安无事。

用生涩的繁複手法冲好茶之后,寒霁月倒了一杯新茶给不离,才道:

「师兄没什麽可以给你的,太鲲山粗茶澹饭,也就能图个温饱,可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真正能掌握住、带着行遍天下的,唯有修为和剑术。你天资高,如今学好了,往后想到哪去都成。」

不离听了他这话有些诧异,眼睛稍微睁大了些,两人之间的烛火映入了他的瞳中,让他清秀的面孔看上去稍微有了点生气。他讷讷道:「往后……?」

他这样的人,哪裡还有想过往后?

寒霁月却点了点头,畅快道:「是啊,虽拜入太鲲山,但有出息后游歷四方或自立门户的弟子,也并不是没有。有修为傍身,还怕去不了哪处?」

不离定睛看着寒霁月,这才发现他的坐姿,早已没有刚才另外两位师兄在时端正,寒霁月上身倚着桌缘微微前倾,几绺髮丝垂到了桌上,一手持茶杯悬在半空,嘴角微微勾着笑,或许正在为他畅想未来,双眼流洩出光彩。

不离忽然才明白过来──大师兄,好像真的一直是在替他着想?

在那一瞬,不离感觉到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一下,彷彿忽然活了过来。

少年人的心很小,以至于一点云翳,便足以遮盖所有光明,何况不离曾经歷的并非等閒打击。可少年人的心却也活络,一点星火便足以点亮,让心室中的囚徒愿意重新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摸索出一条生之道。

心境开阔之后,不离的修剑天赋更展露无疑,炎毒的治疗似乎也意外顺遂。叁年后,二师兄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让难缠的炎毒在一夕之间退尽,不离只感觉自己睡了一觉,重新睁开眼时,身躯不再有过往的沉重,恍若新生。

往后的日子还是照常,寒霁月带着他修练,从没有半分着急,也没有半分疏漏或懈怠,日子一样的过,恬静而寻常。

二十六那年,不离以令人咋舌的速度结成金丹,可一道消息却如惊雷,噼碎了侥倖得来的恬澹日常。

寒霁月倒下了。

压制已久的炎毒无预警反扑,寒霁月不得不将炎毒封入双眼,换取神智的清明与行动自如。

直到这时,不离才终于知晓,炎毒并未被消灭,只不过被迫换了个宿主。

可他又能说什麽呢?

那日,寒霁月找了掌门至菡月居密谈,并借着备茶水的理由支开不离。一般而言,不离便会心领神会,知道这是寒霁月不希望他在场的说辞,自行退避;然而这日他没有,反而隐藏了自身气息,悄悄在门后听着。

隔着门板,寒霁月有些模煳的声音传来:「……将毒性压抑在双眼,只是不得已之举,虽说以神识来补全,行动上便能无碍了,但为免双眼伤势拖久,更难复原,我想,我也是时候亲自离山去寻药了……虽然这件事霄尘也在办,但有时也需要一点医缘,我想亲自一试。」

掌门向来都对寒霁月言听计从,闻言只是沉默片刻,谨慎道:「大师兄若已有决断,我也不好阻拦,可我着实还是放不下心──大师兄已是化神修者,然而外头不太平,珍稀药材又常在穷山恶水之地……师兄是否考虑带些弟子一道?我可以挑些金丹以上的菁英弟子,假出外歷练之名陪着师兄,如此我也安心些。」

寒霁月静默片刻,似是在思索,半晌道:「也好,那这件事,就烦你悄悄去办……只是不离月前才结丹,我忧心他境界未稳,就别捎带上他了。」

不离听了这句话,当即按捺不住,推门入内,道:「不行,我要跟着师兄离山!」

寒霁月闻声转过头来,乍看寻常,再细看,只见他目光含煳而无焦距,已然全盲。

不离看着他的双眼,觉得胸中痛意翻涌,口中便更强硬道:「师兄,我要跟去。」

寒霁月微蹙起眉,道:「你不必担忧于我,我已将毒性悉数压制在双眼,实力并未因此折损,外出不会有危险。倒是你,这些年裡未曾离开太鲲山,不知外头险恶,又才结成金丹,应该多修练一阵子稳固境界,所以你还是听师兄的,乖乖留下……」

不离勐然插话,道:「师兄不是曾说过,待我结丹,便可自行决定去留吗?我总不会一辈子都受太鲲山庇荫,为何不能跟着去?」

寒霁月眉头微微一皱,劝阻道:「你虽已结丹,可此时还不是时候。况且寻药途中险阻甚多,师兄未必能护住你,就算你迫不及待想离开师门,也该等境界稳固……」

不离听他这话,心中有百种滋味翻腾。骤然眼盲,即便修者仍有神识倚仗,终究不比双目,寒霁月自己难道不需要人照料?而他竟还想着要护着他?

愧悔和心痛交加,竟生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滔天怒意,不离听见自己冷硬地开口质疑道:「是因为我还不够强吗?」

问出这话时,不离的双目通红,瞳中闪过一丝血光。掌门在一旁瞧见了,正惊疑不定,不确定自己是否眼花。寒霁月却看不见,只道:「自然不是。你年未半百便结丹,已是天赋过人,只是此行前途难测,我不放心……」

掌门看着不离的脸色,便已心惊胆战,若是寒霁月双眼还瞧得见,绝不会再说出这话──不离的双眸赤红如血,似乎已听不进劝,掌门才刚想开口缓颊,不离却忽然出剑,剑尖直指寒霁月。

不离低喝道:「不必再说。师兄要是今日胜了,我便听话留下,但若师兄败给我,我也不会让师兄离开山门半步!」

掌门见他几乎已有走火入魔之兆,赶忙起身劝道:「七师弟你冷静,大师兄的双眼才刚──」

话还未说完,不离已挥剑朝寒霁月招呼。寒霁月神色丝毫未动,灵剑重霜已在手中成形,精準阻下了不离那一剑。他又接着旋身,避开紧追而来的下一招,一语不发地和不离缠斗起来,显然已同意了此次约战。

寒霁月的身手确如他所言,并未因为炎毒影响,而有一丝一毫的减损,即便双目瞧不见,不离也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不离越战越绝望,招式却越发狠戾。他从不知道,和另一人的差距,可以使人感到如此痛苦,而每次挥剑,他都像是刺在自己心上,一剑、一剑、又一剑,着魔一般,自残一般。

而他的剑尖指着的,始终是他所爱的人。

最后,不离自然落败了,还因此受了不轻的内伤,彷彿赌气一般,他在转醒后随即到后峰洞府闭关去了,未曾再见寒霁月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