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子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脸色苍白,手指冰凉。与自己那座华丽却冰冷的正妻宅邸相比,与尾形在那里永远分房而居、如同陌生人的状态相比,眼前这个充满两人生活气息的房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裂着她的认知。
“他……一直住在这里?”百合子的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嗯?”阿希莉帕正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被褥,闻言头也没抬,“是啊。这里清静,离他办公的地方也不算太远。”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百合子看着阿希莉帕忙碌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问:“他……生气了吗?”刚才尾形一言不发走进书房的画面让她心有余悸。
阿希莉帕铺好被褥,直起身,拍了拍手,碧绿的眼睛看向百合子,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生气?为了让你留宿?不会的。”她走到脸盆架前,拧了块湿毛巾递给百合子擦脸,“他不是那种会为这种事动怒的人。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他更在意的是事情是否在他的掌控之内。”
百合子接过毛巾,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阿希莉帕的解读如此平静、透彻,仿佛在分析一个她早已看透的谜题。这份对尾形心思的了解和把握,让百合子感到一阵无力和……更深的茫然。
夜深了,两人并排躺在铺好的被褥里。暴雨敲打着窗户,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夜灯发出昏黄的光。
百合子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隔壁书房寂静无声,却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
“百之助大人他……”百合子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好像很听你的话?”她想起了阿希莉帕那句随意的“尾形,今晚你去书房睡可以吗”,以及尾形那沉默却顺从的离场。这在她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在她面前,尾形是遥不可及、不容置喙的存在。
“听我的话?”阿希莉帕侧过身,面对着百合子,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笑意和促狭,“嗯……有时候吧。就像猫一样。”她忽然用了个奇怪的比喻。
“猫?”百合子困惑。
“嗯。”阿希莉帕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轻松,“尾形啊,就像那种特别别扭的猫。你太关注他,时时刻刻想摸他,他会觉得烦,会躲开。但如果你完全不理他,他又会自己凑过来,或者做出点什么事让你注意到他。”她轻声笑了笑,“所以啊,偶尔……在他做了什么事之后,比如打中了猎物,或者处理了什么麻烦,顺口夸他一句‘枪法真准’或者‘做得不错’,他就会像被顺了毛一样,虽然表面还是那副样子,但能感觉到他心情会好一些。”
百合子听得愣住了。她从未想过“百之助大人”可以用“猫”来形容,更没想过他需要被夸奖,甚至会有“被顺毛”的反应。这完全颠覆了她心中那个威严、冷酷、难以接近的丈夫形象。
“你……不怕他不高兴?”百合子喃喃地问。
“为什么要怕?”阿希莉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解的随意,“不高兴就说出来好了。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的要求……嗯……不太过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对明的事是例外。他对明太严厉了”
百合子沉默了。阿希莉帕这种对尾形平等的、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以及对孩子不加掩饰的维护,都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她意识到,阿希莉帕是真的无所谓“百之助大人”的爱是否会被他人分享,因为她自身就拥有一种独立而强大的生命力,无需仰仗丈夫的垂怜。这种生命力,是她百合子最缺乏也最羡慕的东西。
第0006章 他的妻与他的情妇(三)
翌日清晨,雨势转小,淅淅沥沥。百合子醒来时,阿希莉帕已经不在身边。她梳洗完毕,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出卧室。
餐厅里,早餐已经摆好。阿希莉帕正给明整理衣领,嘴里轻声说着什么,明的小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尾形百之助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晨报,军装外套已经穿好,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向百合子,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晚的尴尬从未发生。
“早,百合子。”阿希莉帕笑着打招呼。
“早…早上好。”百合子有些局促地回应,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尾形。这还,早晨夫的脸。
尾形微微颔首,随即视线便落回报纸上,仿佛百合子只是空气。这种彻底的、理所当然的无视,让百合子心头一刺。
这时,明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东西,习惯性地伸手想去够餐桌中央的一碟腌渍小菜,动作还有些笨拙,筷子拿得也不够标准。
尾形的目光瞬间从报纸上抬起,锐利地扫向明的手,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薄唇微张百合子几乎能预见到那冰冷的斥责即将出口。
“明,”阿希莉帕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想要什么,先问一下,然后慢慢夹。”她的目光扫过尾形,没有多言,但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一种默契的提醒。
尾形张开的嘴无声地闭上了。他看了阿希莉帕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随即垂下眼睑,继续看报,对明那不够标准的动作保持了沉默。仿佛刚才那即将爆发的严厉,被阿希莉帕一个眼神就轻易地按了下去。
年长的女佣正端着味噌汤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百合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就是阿希莉帕口中的“偶尔夸一句”和“直接告诉他不行”的力量?百之助大人对这个情妇的顺从,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涉及原则,甚至只是关于孩子的一个小细节,他就能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改变自己的行为?这种双标是如此赤裸:对明苛刻严厉,对自己漠不关心,唯独对阿希莉帕,他能展现出近乎本能的退让和在意。
这时,年长女佣走到阿希莉帕身边,低声道:“夫人,今早厨房按老爷的意思做了蜜豆年糕汤,说是百合子夫人昨晚带来的点心很清甜,想着夫人或许也会喜欢这种口味。”
百合子捏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蜜豆年糕汤?那是她昨天带来的糕点口味吗?百之助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阿希莉帕可能喜欢的甜汤?为了她?
一股混杂着羡慕、酸楚和最终认清现实的巨大失落感淹没了百合子。她看着阿希莉帕舀了一勺尝了口后,对尾形说了一句“尾形,这个很品那哦”,而尾形只是翻过一页报纸,连头都没抬,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百合子夫人今天能留下来一起吃奇卡卡普吗?妈妈说要做的!”花泽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养着百合子,百合子对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一贯很疼爱,孩子也是能感知的。
百合子脚步一顿,有些无措。
阿希莉帕笑着摸了摸明的头:“野鸭还在后院呢,今天早上可来不及做奇卡卡普啦。”
“百之助大人…”百合子终于忍不住,声音细弱蚊蝇,“昨夜…实在抱歉,打扰了你和明日子夫人…”
尾形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没有起伏的声调打断了她:“无妨。意外而已。”
阿希莉帕放下汤碗:“尾形,之前答应明的野鸭奇卡卡普,今天晚餐做,好吗?”
尾形垂下眼睑,继续夹菜的动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熟悉的、低沉的回应:
“……嗯。”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就是许可。
百合子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尾形对阿希莉帕提议的顺从(哪怕只是晚餐吃什么),对儿子教导的严苛,以及对自己的彻底无视。早餐结束,百合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告辞了。阿希莉帕送她到玄关。
“百合子,路上小心。”阿希莉帕的笑容依旧温暖。
百合子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深深看了阿希莉帕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于昨夜尾形的顺从,困惑于阿希莉帕的淡然,以及……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对阿希莉帕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丈夫的关注,还是她自身那份自由灵魂)的羡慕。
黑色的轿车驶离宅邸。阿希莉帕站在廊下,目送车子远去,脸上的笑容淡去,目光映照着雨后初晴的、广阔却无法触及的天空。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尾形站在阴影里,目光落在庭院湿漉漉的草地上,阿希莉帕练习射箭的草靶静静立在那里,上面插着几支新射入的箭矢。他看了一会儿,无声地关上了门。
第0007章 薄暮下的棋局
书房里,灯光晕黄,将宽敞的房间切割成温暖与阴影交织的空间。尾形百之助将杯中的最后一点温茶饮尽,随意地将刚从晚宴上获取的信息主要是帝国推进“同化政策”在地方遭遇到的无声却坚韧的阻力,以及各方势力对“花泽明”这个混血继承人的微妙关注如同放置棋子般摆在了阿希莉帕的书桌上。
他的视线随即落到另一份更厚实的文件上:阿希莉帕关于拍摄阿依努文化纪录片的详细计划书。指尖划过纸张边缘,他坐了下来,神情专注地翻阅起来。室内的空气沉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远方隐约传来的虫鸣。
良久,尾形合上计划书,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直直地。音是惯常的低沉,但此刻特意放得比平日更柔软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计划的立意很好,阿希莉帕。”他缓缓说道,手指轻轻点在计划的某一页,“但这里,强调独特性过于直白,‘融合’的部分却显得薄弱而被动。军部那些人,他们的敏感神经在战时已经被磨得极其脆弱,‘独特’在他们眼中很容易等同于‘割裂’和‘隐患’。”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在明存在的当下。我们不能给他们任何借口。”
“我不是反对你的核心目标,”他身体微微前倾,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形成一种亲近的谈话氛围,“只是建议一个更‘安全’的路径。导演由我来安排一个更能理解上层意图、也更有影响力的人物。拍摄地点,也需要提前报备给我审批,确保不会有任何不必要的‘意外’背景出现。最终内容,在上交前,需要经由我这里审阅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