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角落,意外造访却又不知何处可去的百合子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指甲深深陷入脸颊的软肉,才勉强堵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她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如同高烧般的潮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这潮红并非情动,而是巨大的震惊、强烈的羞耻感、以及目睹了那绝对禁忌一幕(尾形的跪地、吻脚、乃至后来的……)后,身体不受控制的、混乱的生理反应。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受惊的野兔。她看着尾形如同失了魂的傀儡般,抱着崩溃哭泣的阿希莉帕,一步一步僵硬地走上楼梯。看着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男人,此刻背影里透出的那种深不见底的脆弱和恐慌……这颠覆性的冲击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剧烈的颤抖和脸上滚烫的羞红。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转角,直到阿希莉帕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被厚重的楼板隔绝,变得模糊不清……百合子才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毯上。她松开捂着嘴的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依旧火烧火燎,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同情与恐惧的复杂情绪。她蜷缩在窗帘的阴影里,久久无法动弹。
客厅恢复了死寂。只有倒下的清酒瓶,残液在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空气中残留的酒气、情欲的气息、以及绝望的泪水味道,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余韵。宽大的扶手椅静静伫立,椅面上残留着暧昧的湿痕。楼梯的阴影里,仿佛还回荡着那沉重的脚步声和无声的崩塌。百合子蜷缩在角落,脸上的潮红如同烙印,见证了这个失控夜晚最隐秘、也最震撼人心的崩塌。
晨光。
阿希莉帕缓缓睁开眼,宿醉带来的钝痛如同重锤敲击着她的太阳穴。喉咙干涩发紧,身体像被拆散重组般酸软无力。记忆如同碎裂的镜片,模糊而混乱浓烈的酒气、冰冷的餐桌边缘、身体失控的燥热、还有……尾形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的、她从未见过的情绪?更深的记忆则是一片空白。
她挣扎着坐起身,丝被滑落,露出肩颈处几处暧昧的红痕。她蹙眉揉了揉额角,试图拼凑昨夜的碎片,却只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头痛。
就在这时,卧室门被轻轻推开。尾形端着一个小巧的漆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温热的醒酒汤和一杯清水。他穿着整齐的深色和服,神情是一贯的平静,但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动作比平时更加轻缓,眼神在接触到阿希莉帕时,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紧绷。
他将托盘放在床头矮柜上,声音低沉,刻意放得比平时更柔和:“醒了?喝点汤,会舒服些。”
阿希莉帕接过水杯,小口啜饮着,冰凉的液体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痛。她抬起还有些迷蒙的碧眼,看向尾形,带着宿醉后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尾形……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好像……喝多了。后面的事情……记不太清了。” ? 她努力回忆,脑海中只有一些模糊的、如同隔水看花般的激烈片段,无法串联成清晰的画面。
尾形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眸看着托盘上的醒酒汤,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昨夜她崩溃的哭喊、那“什么都不要了”的宣言带来的灭顶恐慌、以及最后他如同抱着易碎品般将她抱回房间的无力感……这些画面清晰得刺眼。但他绝不能让她察觉分毫。
他迅速调整好表情,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没什么特别的事。你喝了些特供的清酒,后劲太大,醉得厉害。” ? 他顿了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声音平稳无波,“我回来时,你已经在桌上睡着了。怕你着凉,就把你抱回房间了。”
他避开了所有关键细节,将一场惊心动魄的失控简化成一次普通的醉酒照料。随即,他像是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公事公办的关切,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另外……关于库坦学校遇到的困难,” ? 他刻意加重了“困难”二字,目光落在阿希莉帕脸上,观察着她的反应,“……你不必过于忧心。我已经知道了。小野那边,还有舆论的事情……我会跟进解决。” ? 他强调了“困难”,这是昨夜她崩溃前还在意的东西,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让她“还需要他”的绳索。
阿希莉帕捧着水杯,指尖微微收紧。尾形的话似乎合情合理,但她心底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怪异感。她模糊记得一些激烈的肢体接触和失控的情绪,但具体是什么,却像蒙着一层浓雾。她看着尾形过于平静的脸,试图找出破绽,最终只是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嗯。麻烦你了。” ? 宿醉的难受让她暂时无力深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年长女佣恭敬的声音:“明日子夫人,百合子夫人遣人送了点东西过来。”
阿希莉帕和尾形同时看向门口。只见女佣端着一个精致的双层漆盒站在门外,并未踏入卧室。
“百合子夫人?”阿希莉帕有些意外。
女佣垂首答道:“是。百合子夫人说,昨日府上宴客,新得了几味京都来的上好抹茶粉。想着明日子夫人或许喜欢,便让厨房试做了些清淡的和果子,配着新茶最是相宜。夫人还说……”女佣顿了顿,声音平稳,“……宿醉之后,口中易觉苦涩,这点心清甜不腻,或许能开开胃。”
阿希莉帕看着那精致的食盒,心中微暖。百合子总是这样细心。“替我谢谢百合子夫人,有心了。”她示意女佣将食盒放在外间的小几上。
女佣放下食盒,躬身退下。
卧室里再次剩下两人。尾形看着那食盒,眼神深邃。百合子此举……是单纯的关怀?还是昨夜窗帘后的那双眼睛,让她想用这种方式传递什么?或者……只是提醒他,她知晓某些事情?
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拉回阿希莉帕身上:“先把汤喝了。好好休息。”他的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但那份小心翼翼似乎并未完全褪去。他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卧室,步伐依旧沉稳,却仿佛带着一丝急于逃离的仓促。
阿希莉帕靠在床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和门外小几上精致的食盒。宿醉的头痛和身体的疲惫依旧,尾形过于“正常”的解释和百合子恰到好处的关怀,交织成一片迷雾。昨夜那场模糊的、似乎充满了激烈情绪的风暴,究竟是一场荒诞的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的、被她遗忘的碎片?她按着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碧蓝的眼眸中充满了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第0029章 糖霜的滋味(一)
文部省那份措辞严厉的公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阿希莉帕的心头已有两日。苛刻的修改要求如同荆棘,缠绕着她为库坦精心构筑的蓝图。疲惫和焦虑让她眼下的阴影深重,连书房窗外难得的秋日暖阳都显得苍白无力。
门被轻轻推开,尾形走了进来。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而是缓步停在了阿希莉帕的桌边。深色的和服衬得他身形挺拔,但今日那份惯有的冷峻似乎被一种沉静的关切所取代。他的目光落在摊开的公函和阿希莉帕紧锁的眉头上。
“还在为这个烦心?”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平稳,比平日的冷硬柔和了许多。
阿希莉帕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倦意:“嗯。要求太苛刻了,几乎要否定整个‘地方文化单元’的核心。尤其是传统故事和祭祀部分……” ? 她指了指文件中刺目的红批,“要求彻底删除或‘无害化’改写,这等于抽掉了灵魂。”
尾形没有立刻回应。他拿起文件,神情专注地快速浏览着那些红批。他的侧脸在窗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眼神沉静,仿佛在仔细权衡。片刻后,他放下文件,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
“要求是有些过高,”他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务实的分析感,而非指责,“但核心还是围绕着‘无害化’和‘普适性’的框架。小野的风格,总是这样咄咄逼人。” ? 他将矛头自然地指向了外部敌人,让阿希莉帕的焦虑有了具体的宣泄点。
他随即拿起笔,在文件的空白处快速写了几行字,动作流畅而认真。“不过,有些地方并非没有转圜余地。关键在于如何‘阐释’和‘呈现’。” ? 他将修改后的文件推回阿希莉帕面前。阿希莉帕低头看去,只见他在几处最尖锐的要求旁,用清晰有力的字迹标注了建设性的替代思路:
1.“彻底删除熊灵传说” ? → ? “可转化为‘早期生态平衡观的象征性表达’,结合现代动物保护理念进行阐述,展现文化演进。”
2.“禁止提及祭祀仪轨” ? → ? “可聚焦于仪式中体现的‘社区凝聚力’与‘对自然的敬畏’等普世价值,剥离具体操作细节,强调其精神内核。”
这些修改,并非无原则的妥协,而是在文部省框架内,为阿希莉帕争取到了保留文化核心的宝贵空间,提供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样表述,既回应了他们的关切,也最大程度守住了你想传递的东西。” ? 尾形看着她,眼神平静而认真,“我认识文部省负责具体审核的几位官员,人还算通情达理。这两天我找机会和他们聊聊,争取把方案定下来。问题应该能解决。” ? 他的承诺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基于经验和人脉的可靠感,瞬间驱散了阿希莉帕心中大半的阴霾。一股实实在在的依赖感油然而生幸好有他,总能找到破局的关键。
阿希莉帕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刚想道谢,尾形却像想起什么,从宽大的和服袖中取出一个物件,轻轻放在了她摊开的文件旁边。
那是一个桦树皮小盒。巴掌大小,盒身是天然的浅棕色,带着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盒盖上,用细密的针脚刻划着一个简朴却充满力量的火神纹样,线条虽略显模糊,却更显古朴韵味。盒盖边缘镶嵌着一圈深色的、干枯紧缩的苔藓,散发着淡淡的、属于久远森林的、近乎消失的潮湿气息。
“整理军部旧库房时发现的,”尾形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丝清理杂物的随意感,“堆在一堆缴获的俄式杂物里,落满了灰。看着像是北方的手艺,觉得有点意思,就顺手清理了一下。” ?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来源,目光落在阿希莉帕脸上,似乎在观察她对这“小玩意”的反应,“想着……你或许认得这种纹样?放在我这里也是无用。”
阿希莉帕的目光瞬间被那小盒攫住。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指尖清晰地感受到桦树皮特有的粗糙纹理和火神纹样的凹凸。那干枯的苔藓,那熟悉的、属于库坦山林的气息,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她仿佛看到了库坦村的老匠人,在火塘边耐心处理桦树皮的样子;闻到了雨后森林里苔藓和朽木混合的清新味道;听到了火塘边老人们讲述火神带来温暖和光明的古老故事……这份来自故乡的、意外被发现的“碎片”,带着时光的尘埃,却比任何言语都更直接地抚慰了她被困境啃噬的乡愁。
“这是……火神卡姆伊(Apas ? Kamuy)的象征,”阿希莉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流连在纹样上,“库坦的老人常说,火神带来温暖,驱散黑暗……这盒子,至少有几十年了。” ? 她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对这份意外“礼物”的惊喜,有对故乡和祖先技艺的深切怀念,还有一丝……对尾形这份“无心”之举的触动。他竟能在废弃的杂物里发现这个,还特意清理了带给她。
“原来如此。”尾形点点头,似乎只是确认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喜欢就好。放在你这里,比在库房落灰强。” ? 他的态度随意而自然,没有任何刻意的温情,反而更显得真诚。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微微颔首:“你休息会儿。文部省的事,交给我去沟通。” ?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书房,步伐沉稳依旧。
阿希莉帕独自坐在那里,指尖依旧流连在粗糙而温润的桦树皮上。窗外的阳光似乎真的温暖了些许。文部省的刁难依旧存在,但尾形给出了切实可行的解决思路和沟通承诺;库坦的困境还在远方,但手中这件意外获得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故乡信物,像一枚小小的锚,将她漂泊的心温柔地系住。那份尖锐的、想要立刻逃离东京回归库坦的冲动,在这份被“解决”的希望和意外“慰藉”包裹的疲惫中,悄然淡化了一丝。或许……留在这里,借助他的经验和人脉,一步步去实现目标,也是一种守护的方式?这个念头带来一丝异样的轻松。
稍晚些时候,百合子以商量插花会细节为由来到书房。她一眼就看到了阿希莉帕书桌上那个古朴的桦树皮小盒。趁着阿希莉帕转身,百合子好奇地拿起看了看。盒子很旧,苔藓干枯发黑,确实是老物件的样子。阿希莉帕回头看到,脸上带着分享的喜悦:“百合子,你看!尾形在旧库房发现的,是库坦的火神纹样呢!”
百合子放下盒子,笑着回应:“真是巧了,这么有特色的老物件都能被他翻出来。尾形桑最近……倒是细心了不少。” ?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朋友间的调侃,目光在阿希莉帕因这份“故乡慰藉”而柔和许多的脸上停留片刻,心中只觉得尾形这次确实做了件让阿希莉帕开心的事,并未深究。一个清理库房发现的旧物而已,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