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第0001章 灯火囚笼与无声信笺

东京,某华族府邸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炽烈,将丝绸的浮光、勋章的冷硬与宾客脸上精心雕琢的笑容,都折射出一种虚假的、令人目眩的华丽。空气粘稠,昂贵的香水、陈年雪茄的烟雾与一种无形的、名为“权力”的压力相互角力,令人呼吸微窒。军装、和服、洋裙如同色彩斑斓的鱼群,在光影中穿梭游弋,低语声交织成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

在靠近厚重丝绒窗帘的阴影深处,一个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的男人正笔挺的站着。三十多岁的年纪,黑发背头,眼瞳大且幽深,方正的脸颊下留着齐整胡须,忽略其过于阴郁的气质和下颌两侧的明显的手术缝合痕迹,他的相貌也算出类拔萃。笔挺的陆军少佐军装熨帖地包裹着他精壮的身躯,肩章在偶尔掠过的光线下闪过微芒。

作为一名优秀的前狙击手,尾形百之助一贯喜好隐在暗处。此刻他也摆出毫无参与感的姿态,目光无声地、缓慢地弥漫过整个喧嚣的厅堂。 ? 那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兴趣,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洞悉一切的观察,仿佛在记录着每一张面具下的细微裂痕,每一句寒暄里隐藏的机锋。

一位略显富态的政要端着酒杯靠近,笑容可掬:“尾形少佐,令郎花泽明君聪慧过人,未来可期啊。听闻你对北海道的治理颇有心得,对近来热议的‘国民精神统一’方针,不知有何高见?”话题直指敏感的民族同化政策。

尾形眼皮都未抬,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周围的细语:“高见谈不上。只是历史证明,强行拔除根系,只会让树木更快枯死,引发更大的混乱。保持一定特性,纳入有效管理,方是上策。”他语气平淡,却精准点出对方政策中隐含的风险,让对方笑容僵了一瞬。尾形抿了一口酒,目光转向不远处。

他新婚一年的妻子,百合子,正努力融入一群华族夫人中。她穿着繁复精致的和服,妆容完美,却像一只误入孔雀群的画眉,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局促和渴望。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手中的丝绸手帕,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尾形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当一位夫人用羽毛扇掩着嘴,低声提到“如夫人”时,百合子的脸色瞬间苍白,指尖掐得发白。

房间另一角,尾形的儿子,刚满五岁的花泽明穿着小西装,被佣人拘谨地护着。几个同龄的华族孩子好奇地打量他,窃窃私语。一个大胆些的男孩被推搡着上前:“喂,你真的是如夫人的孩子?”明的小脸绷紧了,眼神茫然又倔强,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起无形的尖刺。

东京远郊,一栋和洋折衷的宅邸沉在夜色里。与市中心宴会的喧嚣截然相反,这里只有庭院虫鸣和灯火在窗纸上晕开的暖黄光晕。书房内,阿希莉帕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情书或密信,而是一叠写满字迹的稿纸,旁边放着一本翻旧的阿依努语笔记和一本日语字典。

她刚被人“护送”回来,结束了她珍贵的、如今被严格限制的图书馆时光。她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稿纸边缘摩挲,那里记录着她今天被粗暴打断的思绪。最终,她拿起笔,蘸了墨,在雪白的信纸上落下清晰的标题:《关于阿依努民族文化纪录片拍摄企划书(草案)》。

信中没有诉苦,没有抱怨禁足,字里行间只有对文化的热忱和一种近乎倔强的专注。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信封,封口时动作微微停顿。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如同她此刻的处境。她深吸一口气,将信封压在笔记本下。

“夫人,”年长的女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恭敬垂首,“夜已深,你该休息了。老爷吩咐过,请你保重身体。”她的声音温和,却像一道无形的栅栏。

阿希莉帕抬眼。“知道了,这就去。”她站起身,将桌面整理好,那本阿依努笔记被珍重地放在最上面。走过女佣身边时,她脚步顿了一下,看向对方低垂的眼帘:“今天辛苦你了,也早点休息吧。”

女佣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是,明日子夫人。”

听到这个称谓,阿希莉帕的背脊似乎绷紧了一瞬。

玄关传来沉稳而冰冷的脚步声,打破了宅邸刻意维持的宁静。木地板的细微吱呀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空气仿佛凝结了几分。

阿希莉帕的身影刚从书房门口消失不久。女佣垂手侍立在走廊暗处,像一尊融进阴影的雕塑。

尾形百之助踏进客厅,脱下带着寒气的军呢大衣递给无声出现的另一名年轻女佣。宴会厅的浮华气息似乎还萦绕在他挺直的肩背,但那双幽深锐利的眼睛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更添一丝从喧嚣中抽离的疲惫与……更深邃的东西。他扫视客厅,目光在阿希莉帕惯坐的扶手椅和书桌上短暂停留,上面摊开着那本显眼的阿依努语笔记。

“她呢?”尾形开口,声音不高,像磨砂纸擦过金属。

“明日子夫人刚回卧室,大人。”年长的女佣躬身回答,声音平稳无波。

尾形“嗯”了一声,径直走向书房。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泄出来。他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笔记本粗糙的封皮,没有立刻翻开。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上一张刚用过的信笺纸被压在一叠稿纸下,露出边缘一小截崭新的折痕。稿纸的标题清晰可见。

他沉默地站着,挺拔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的光线。空气里只有壁炉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他没有碰那叠稿纸,目光转而投向窗外的沉沉夜色,仿佛在衡量东京市中心那场浮华闹剧与这郊外寂静牢笼之间的距离。

年轻的女佣端来热茶,动作有些拘谨,不小心将托盘边缘在门框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她吓得一哆嗦,茶汤在杯中晃荡。

尾形的视线倏然收回,落在她身上,没有责备,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让年轻女佣的头几乎埋进胸口。他抬手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女佣冰凉颤抖的手腕。

“去休息吧。”他对年轻女佣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年轻女佣如蒙大赦,慌忙退下。年长的女佣依旧垂手立在原地,像一截沉默的木头。

尾形端着茶杯,没有喝。他缓步走到壁炉边,看着跳跃的火焰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扭曲晃动。炉火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跳动着一小簇光,却驱不散那层固有的寒意。

“晚宴很热闹?”阿希莉帕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居家和服,站在走廊光影交界处,手里拿着一块半干的毛巾,像是刚擦过脸。头发松散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褪去了些“明日子夫人”的刻意,却依然带着一种被圈养的警觉。

尾形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在炉火上。“一如既往。愚蠢的恭维,无谓的试探。”他声音平淡,像在陈述天气。

“明呢?他…还好吗?”阿希莉帕走近几步,停在客厅入口,没有完全进来。她能想象明在那个格格不入的环境中的样子。

“被恭维了几句‘聪慧’、‘未来可期’。”尾形终于转过身,背对着炉火,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只有军装的轮廓边缘被火光勾勒出一圈金边。他看着阿希莉帕,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他需要习惯。”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阿希莉帕抿了抿唇,没再追问孩子,转而问道:“他们又提‘国民精神统一’了?”她捕捉到了他话语里“试探”的指向。

“嗯。”尾形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有人想探我的想法。”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探询:“图书馆……有什么新收获吗?

“找到几份很老的渔猎记录,”阿希莉帕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活力,但很快收敛,“或许对理解一些传统祭仪有帮助。”

?“哦?”尾形应了一声,听不出褒贬。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阿希莉帕面前不远。他身上硝烟、冷气、古龙水味混杂成独特的气息。他低头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她领口下那道极淡的旧痕上。他的手指在身侧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

不早了。”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只对她才有的、近乎疲惫的温和,“那些故纸堆耗神。你的心愿,”他顿了顿,“也需要好的身体去慢慢实现,不是吗?”他越过她,径直走向浴室。

阿希莉帕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若有所思。

“你也去睡吧,婆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夜里凉,当心膝盖。”

女佣低着头,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是,夫人。”她看着阿希莉帕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才慢慢退去。整个宅邸二层彻底沉入黑暗,唯有主卧门缝下透出的、属于两人共处空间的那一线温暖光亮,以及壁炉里最后一点将熄的、跳跃不定的红炭,在寂静中相互映照着。

窗外,雪似乎下得密了些。

第0002章 脆弱的界限

初秋午后,阳光慵懒地斜穿过阿希莉帕宅邸素雅客厅的纸格窗,在洁净的榻榻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新沏绿茶的微涩清香,混合着庭院里尚未散尽的草木气息。阿希莉帕安静地跪坐在矮几一侧,目光落在平静的访客身上。

花泽(随夫姓)百合子(25岁)端坐着,昂贵的丝绸和服如水般流淌,衬得她肤白胜雪,繁复的发髻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恪守着华族正妻应有的体面。然而,这份精心雕琢的端庄之下,却潜藏着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暗涌。结婚一年有余,她至今还是处女。丈夫百之助踏足她那座富丽堂皇的正妻宅邸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短暂的停留,都伴随着疏离的客套和冰冷的沉默。娘家父母日渐焦灼的询问(“百之助大人……可有常归家?”、“子嗣之事,需早做打算啊……”),以及华族夫人圈中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带着刺探与怜悯的耳语(“百合子夫人真是贤惠,丈夫在外为国操劳,也毫无怨言呢……”),像无形的丝线,将她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 今日,她终于鼓起勇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嫉妒与强烈的好奇,踏入了这座郊外的宅邸她想亲眼看看,那个让百之助大人流连忘返、甚至诞下唯一继承人的“明日子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包装极其精美、印着显赫商号徽记的点心盒,被百合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如同她此刻的身份象征,昂贵却与这间素净客厅格格不入,带着刻意的客套与距离感。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努力维持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初次见面。我是百之助大人的妻子,花泽百合子。”她清晰地强调了“妻子”二字,仿佛在宣示某种摇摇欲坠的主权。“听闻百之助大人常在此处休憩,想必你也深知我花泽家的门风与体面。有些规矩,作为常伴大人左右的人,还是需要知晓的。”她顿了顿,像是在背诵演练过无数次的台词,“比如,对外的言行举止,需格外谨慎,万不可有损大人清誉。还有……明少爷的教育,更需合乎身份,不能……”话语流畅却空洞,像精美的瓷器,冰冷而易碎。

阿希莉帕平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穿着绣着独特民族花纹的棉麻服饰,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百合子忍不住细细打量她: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不同于和人,碧蓝的摄人的眼眸,带着一种异域的神秘美感。大而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庞上,体格娇小得甚至让百合子觉得她比自己还要年少几岁。 ? 这个认知让百合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如此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少女模样的女子,竟然已是五岁男孩的母亲?那她生育明少爷时,该是多么年幼? ? 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然而,更令百合子感到奇异的是阿希莉帕周身散发的气质。那并非她预想中的狐媚或卑微,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体:自然的温和与亲切感如同林间清风,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可在那份柔和之下,又隐隐透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一种仿佛源自山野的、未经驯化的韧性与强悍。 ? 这种矛盾的气质,让百合子精心准备的“正妻训诫”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等百合子停下,阿希莉帕才微微倾身。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亲手提起质朴的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百合子面前同样不加修饰的茶碗里。清澈的水流注入,茶叶在碗底舒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请用茶,百合子夫人。”阿希莉帕的声音温和清澈,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气。她抬起头,那双碧蓝的眼眸坦然地看向百合子略显慌乱的眼睛,忽然轻轻地问,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真的很在意尾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