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玉未曾思索过此事,一时也答不上来,沉默了好一会方道:“或许你说得没错,它将会使你变得不同,并且再难回复,然而依在下看来,少了这段记忆的你,亦称不上是完整。”

莲生听了这番话后,不由闭起眼回想自己的来意,半晌方道:“那好罢,我愿意。”

他终究是太好奇了,迫切地想知道何为“重逾性命之人”。虽然他还不明白,却对这个词彙有些朦胧的心动,宛如可望不可及的水中月,引得他移不开眼。

这回,镇魂玉很轻地弯起嘴角,僵硬却真诚地一笑,祂随即在胸前阖上双手,当祂再度摊开手时,一捧流水般的光被他掬起。

祂站起身,将那捧光带到莲生顶上,张开双手任其流下,一面道:“谢谢你来带走它们。在下不愿再记得了。”

莲生不解其意地微微瞠目,可他还未能明白话中涵义,便似被击晕般猛然昏厥,一道清风将他的身子托起,让他改为盘坐之姿,飞悬于空中。

五毒犰因此被惊醒了,牠拍动翅膀飞到莲生脸侧,用前爪拍了拍他的脸颊,惊慌道:“哥哥!哥哥你怎么了?!”

镇魂玉却将食指竖在唇前,对牠道了声“嘘”。

五毒犰瞪大了豆子眼,死死盯著镇魂玉,镇魂玉的笑意越发狰狞,令牠感到一股广如沙海的恐惧,就像有一回牠挖进了大魔兽冬眠的巢穴,牠知道只要惊醒了对方,牠便会尸骨无存。

饶是如此,五毒犰还是竖起了鳞,威吓道:“你对哥哥做了什么?!”

镇魂玉轻笑几声,好似美梦成真般梦呓道:“在下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如此一来,便不是在下的责任了……在下自由了,能遗忘了,能放下了……”他越是往下说,话语就越是含糊,瞳中赤光却更加炽亮,让五毒犰怕得抖了起来。

就在五毒犰即将被吓哭之际,镇魂玉却自行转身离去,行尸走肉般出了花厅,不知到哪儿去了。

亥正四刻,城主府中。

打从封璐进鬼兵俑后,甚霄尘的心始终悬著,他不愿在亭中枯等,索性诊起了庭中囚徒的脉象,每隔一个时辰又重新探一回,甚至在经万丞羲同意后,为囚徒们施针,直到夕阳西下也未停歇。

庭中流水潺潺,光阴亦如水般流逝。

及至甚霄尘第十回为囚徒探脉时,不动如山的万丞羲却离了亭子,凭藉支架独自踱了过来,问道:“甚仙君宁可推拒棋局,也非要定时来诊这些人的脉象,不知究竟诊出些什么了?”

甚霄尘睁目睨向他,又往亭子处扫了一眼,只见吴影摆出了金鸡独立之姿,正在亭顶吸收月华,似乎没有功夫搭理这位少爷。

──不得空正好,省得一会还得费神对付他。甚霄尘暗道。

甚霄尘敛起目光,状若无事地收回搭脉的手,一面起身一面平淡地道:“这些人身上一无外伤、二无中毒,却始终神智不清,我好歹还算是个医者,自然想探究其因。”

万丞羲微微眯起眼,笑道:“如此说来,仙君也瞧不出他们身上的病因了?”

时值七月流火天,夜风略有些凉意,却远不到寒冷的地步,然而万丞羲身披狐裘,面色惨白如纸,活像是死于冰天雪地的幽魂。

甚霄尘定定望了他一会,仍是没能寻出丝毫破绽,只得续道:“自脉象上看来,他们皆是痰迷心窍,胆气散尽──换言之,他们是在一夕之间被吓疯了。”

万丞羲玩味一笑,从容不迫地道:“仙君说笑了,有什么能一举吓疯整群人?何况我不过是将他们囚于此处,从来未曾施以刑求,甚仙君只要用搜魂之术探一探他们的记忆,便可证实我的清白。”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甚霄尘却无法採信。封璐离开后,他仔细推敲过这两日经历的种种,万丞羲既有窥探天机之能,那么有没有可能,打从在宝船“巧遇”开始,他与师尊便被刻意引入局中了?

而昨夜万丞羲送礼至万春酒楼,也可能是藉机核实他们的行踪,因此鬼兵俑暴乱一出,万丞羲立刻就能派人来请……如此细想下来,其中确有不少蓄意的痕迹。

在甚霄尘看来,万丞羲形迹可疑,然而他作为城主之兄,会做此番安排似乎也无可厚非。其中唯一暴露私心之处,便是万丞羲对待院中囚徒的方式了──囚徒分明已痴傻疯迷,万丞羲却仍用布条封其口,使他们无法言语,这点十分令人生疑,甚霄尘便决定自此处著手。

要是按甚霄尘往日的性子,他一旦起了疑心,手段必不会这般温吞。然而万丞羲显然禁不住拷问,即便是最温和的瞳术摄心,都可能一不小心就毁了万丞羲的神魂,害得甚霄尘只得绞尽脑汁,採用迂迴方式探究,然而这非他所长。

甚霄尘心念电转,挑眉道:“万公子说笑了,凡人如何遭得住搜魂术,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请你亲自揭晓谜底了”

万丞羲不慌不忙,只摇了摇头笑道:“我还以为,甚仙君并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没承想您却探究起此事来了?这裡头可全是些污糟事,仙君即便探出来了,恐怕也只会扰了您的清听。”

甚霄尘见他仍不愿坦诚,改而道:“若万公子不肯直说,我只好自己猜测下去了。我在替他们探脉时,发觉这些囚徒都身具蛟龙血缘。换言之,现存于世的万家子孙皆是半蛟,包括你。”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斜眼望向万丞羲,万丞羲却并未露出被拆穿的神色,反而欣然笑道:“是。可那又如何?”

甚霄尘并不气馁,仍盯著他续道:“将此事与你的脉象联繫在一块,便知你并非寻常残疾,而是一隻蜕变不成的半蛟。只因你的双腿想化作蛟尾,却没有力量完成蜕变,这才不听使唤。不过你如今这般衰弱,体内残毒更是错综複杂,即便想强行转化为蛟,也只会一命呜呼,倒也跟真残废没有两样了。”

甚霄尘刻意用上了尖锐字眼,万丞羲却仍不恼,反倒朗声大笑,笑到最后却因气虚失声,喘了好半晌方道:“仙君果然一早就诊出来了,佩服。那您可知道,我是因谁才落得如此?”

甚霄尘见他终于鬆了口风,心中笃定不少,平静地唸道:“七草毒、断心散、蛇蝎醉、离人哭……你身上统共有五十二种毒药残迹。想来如今落魄的是谁,便是谁给你下的毒。我只是想不通,他们要想弄死你大可一刀了断,何必这般费事?”

万丞羲道:“自然是为了那‘家产’了。既然父亲不听话,他们就逼死父亲,然而父亲却将印记给了我。他们虽然也想一不作二不休,藉此夺取印记,却又没有十足把握,便看准了时机,想趁我尚无自保之力,且颖妹又还在仙山修行之时,用毒逼我就范。”

他望向散佈在林中的囚徒,无比轻柔地续道:“他们宣称我患了重病,需要静养,实则将我幽于密室,灌下一碗又一碗的毒,逼我移交印记。仙君肯定想不到,当他们发觉毒不死我,反倒使我的蛟妖血脉更活络时,他们惊骇的面孔,当真是比死了还好看哪……但彼时我也已是强弩之末,幸而颖妹接到消息,带著吴影及时赶回城中,才保下了我这条命。”

万丞羲睨向甚霄尘,又道:“仙君既然认得那些毒,便该知道,他们如今这般下场,已是我手下留情了”

甚霄尘反驳道:“他们如今疯癫痴傻,怕也不比死了乾淨,瞧著倒是挺噁心人的。”他顿了顿,又追问道:“说了这么多,你也还未说到关键上──你究竟是用什么手段将他们逼疯的?”

-待续-

写这章时,我才突然发现霄尘不太适合当侦探,因为他的敏锐只在跟师尊有关的事上有作用

第70章 第七十回:误算卦椎心悔莫及(6/19转免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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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打更声遥遥传来,万丞羲忽而面容一僵,抓著心口喘了一会,随后低声道:“子时到……”说罢,他重新勾起了一抹笑,双唇却因痛苦轻颤,额上渗出细密冷汗,涩声道:“仙君不是想探究他们的‘病因’吗?就要来了,不妨亲眼看一看。”

甚霄尘蹙起了眉,还未能再问,地面便倏然震动起来,连绵不休的震颤由小而大,彷彿庞然大物步步紧逼。庭中囚徒惊醒,低泣者有之、抽搐者有之、嘶吼者有之,还有囚徒拚了命想远离身后树干,但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无法摆脱重重铁鍊。

骚动持续了半盏茶后,花树忽然有了异动。它们有如自根部被点燃了,一层虚幻彩光拔地而起,顺著树身延烧到囚徒身上,乍看绚烂无害,却加重了囚徒的癫狂。

万丞羲垂眸望向身旁的囚徒,笑道:“子时正是阴盛阳衰、鬼兵狂欢的时刻……你们既然觊觎镇魂玉,怎能不学著忍受代价呢?”

那囚徒还留有些许神智,瞪得眼珠暴突,彷彿想将万丞羲千刀万剐,可不过多时,他又被疯狂所淹没,竟不理会封口的布条,就这么吊著嗓子唱起小曲来。

甚霄尘看著囚徒流到胸前的涎水,又看了看言笑晏晏的万丞羲,不由面露嫌恶,退了几步远离二者。接著他并指一划,以剑意削下一截枝条,取出一张方形黑符贴上去。

检验鬼气的黑符毫无动静,枝上的花却骤然化光散去,枝条在眨眼间变作枯枝,像是附于其上的幻术消散了。甚霄尘蹙了蹙眉,心道:既然不是鬼兵,那这股力量只能源自镇魂玉了,难道那镇魂玉具备幻术力量?可万丞羲口中的“代价”又该当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