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闻言醒过了神,蓦然朝祂伸了手,却连凉滑如水的魂体也没能搆著,只能看著祂消散于月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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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回:天地阔寇仇偏相逢
12-20T18
封璐心绪激盪如涛,猝然睁开了眼,胸口猛烈起伏。
果如破霄所言,他早已醉得睡了过去,此刻正仰躺于瓦顶上,茫然的眸中映出了星河与月色。他抬手一碰,发觉自己眉心多了一枚圆润的紫灵晶,略带冰凉,就像小龙的鳞,或是破霄的魂体。
他猛地坐起身,抹了把脸,目光转为凛然,在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心道:此刻还不是难过的时候。祂怎么那么傻,都已起誓将三魂七魄归了我,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走?
他心念一动,在方圆百里内展开了仙人的“境”,接著摊开了右掌,一团月光般的魂魄便被誓言之线套住,缓缓聚拢到他手中。
因破霄执念已解,那魂魄已没了龙形、没了神识,静得像个深眠中的蚕蛹,只偶尔如烛火般一晃。
封璐调度起所剩不多的仙力,将牠的三魂七魄拆解开来,在魂与魄旁一一织出细密的金网,将祂们塑为妖魂、树魄等模样……无论如何,绝不让天地察觉到祂的真实身份。
一番施术过后,封璐顶著满身细汗抬手一扬,将祂们送往天际,这才堪堪舒了口气。
未几,他却又目光一凛,开口道:“你已无处容身,还不出来吗?”
话音一落,一缕黑气便自他手背的阴影中窜出,迅速窜到一丈之外,凝成了一团拇指大的黑火,从中传出低沉的男音:
“久仰了,封璐真人,没想到你竟知晓本座,真是幸甚、幸甚。这还是我们头一回见罢?实在很值得浮一大白,不如把破霄不喝的酒让给本座?”
封璐冷冷打量那黑火,半晌方道:“只怕我愿意请你喝,你却也喝不了。阁下若有真身,何须在龙魂中蛰伏上千年?”
那黑火低笑了几声,道:“原来真人竟这般了解本座吗?不枉本座多年相思之情,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封璐眉毛一挑,道:“我连阁下是何人都不知,何来相思?”
黑火答道:“这个嘛,本座倒还未给自己起过名字……姑且能唤作‘噬阎’罢。”
封璐眯起了眼,道:“魔域中的噬阎魔尊?不对,阁下并不是他,他不过是在祭仙台上,抢到了一半龙丹的小小司仪。若我推算得不错,那么早在破霄入魔之前,阁下便已经潜伏在他身上了,是也不是?”
那黑火猛颤了几下,传出几声烧柴似的霹啪响,接著火势变猛,黑火喜道:“不错!不错!你竟然知道!”黑火狂笑不止,过了好一会又雀跃地道:“那么你应该已经料中本座是什么了,何不直言道破?难道就连得道的金仙,也无法道出本座身世的秘辛?”
封璐的心一沉。在与龙魂相伴的数千年裡,他多次想拼凑出祂成为魔皇的过程,然而破霄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祂回到了出生的圣渊中修炼成魔,而后凭一己之力打服了诸多大魔,这才被拥戴为皇,随后祂便什么都撒手不管了,只一意策画祭仙台之事,箇中细节与转折,连祂自己都记不清。
封璐原先以为,这只是破霄魂体受创所致,总能逐渐回想起来。然而八千年过去了,破霄心智长成,放下执念,却仍无法反推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彷彿祂当年只是一个著魔的傀儡,一举一动并非出自本心。
至此,封璐逐渐有了一个猜测──或许破霄的心魔与众不同,拥有自己的神识、欲望与野心。直到今日逮著了“黑火”,他才算证实了这一个猜想。
黑火见他沉默不答,便不甘寂寞地左右飘飞,道:“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猜,有多少事是本座牵著他的手去做的?知道了又有何用呢?本座无影无形,甚至算不上拥有魂魄,所有事也都是他亲自做下的,有哪一桩真正经了本座的手?”
那黑火又道:“说来还得怪你呢。他被你抛下后,孤单受怕了这么些年,唯有本座一直在他身边,若无本座,他如何能走上至尊之位?只可惜啊,他却也被你养坏了,心裡始终只有一个愿望,便是找到你、永远跟随于你……实在忒没出息,枉费他是世间唯一的魔龙──”
黑火的话未道尽,一道锋锐的剑意便朝它劈去,将它一分为二,紧接著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黑火被斩得只剩一豆火苗,却仍哈哈笑道:“劝你省著些用罢,你如今是谪仙,在三界中能动用的仙力极其有限,修为更是一降再降,即将跌落至元婴境了,今日才会连区区妖魔都应付不来。破霄的三魂七魄被你分散,可得轮迴很久才能为人,你替他揹了这般沉重的罪业,早已不容于天地,要是你在此期间不小心死了,可就换你魂飞魄散,又要失约囉。”
封璐听闻此话,呼吸微乱,蹙眉道:“你已纠缠了他一世,难道还不够吗?”
黑火道:“他要是转生为寻常凡人,确实是不如魔皇有趣,但是他有你呀。”说罢,它又低低笑了起来,半晌道:“难得感觉到你心急了,只可惜你仍道心坚定,本座还是没能嚐到仙人的滋味……不过本座有得是耐性,哪怕是纠缠他两世、十世、百世,只要能等到你动摇之时,本座便等得起!”
黑火话音未落,一柄仙力凝成的剑影便将它“腰斩”,封璐淡淡地对它道:“那我就护祂百世,保祂命途顺遂、心魔不侵,你就在一旁乾等著罢。”
黑火分明熄灭了,嗓音却未彻底散去,它狂笑了一会,方道:“好啊,好啊,本座倒想看看,失了本命剑的谪仙究竟能够支撑多久?本座真是由衷期盼啊,后会有期了……封璐!”
直到黑火的气息彻底消散,封璐才敢鬆懈心神,周遭属于他的“境”亦骤然崩解,化作淡金色光流回到他手中。这是他眼下仅存的仙力,除非返回仙界,否则这些用完就是真的用罄了,自然得省著用。
封璐重新坐了回去,疲惫地举头望月,一面胡乱抓起酒杯灌了一口,却发觉酒味似乎变了,又苦又涩,难以入喉。
他长舒了一口气,低头望向酒杯,杯中却起了涟漪。
半晌,他低叹道:“你走得这般突然,今后谁来陪我喝酒啊……”
诗裡说“天涯共此时”,但他所牵挂的游魂,如今却不知道在哪一片天之下,又要何时才能归来?
封璐于是弃了杯中酒,径直拿酒壶灌了起来。而他这一独饮,便又是两千年过去。
龙魂留下了紫灵晶给他,于是早在破霄转世前百年,封璐便已有了隐约的感应,彷彿一道催促著他的铃声,让他日夜琢磨著“怎样才算得上是好师尊”?
他一面游历四方,一面追索答案,直到有一日,他算到北境大雪山有个天灵根男童降世,其性情清冷,命格孤苦,难有亲缘,却又具有得天独厚的资质,若不成仙,便易成为大魔。
此时紫灵晶已经三不五时闹人了,封璐见这孩子命格特殊,无论怎么看都很投“心魔噬阎”的胃口,便前往了人界大雪山的寒村。彼时恰逢天降大雪,山妖作乱,家家户户紧闭门扉。
在那冰天雪地之中,却有一名十来岁的少年,遭人绑在村外的木柱上,当作祭品献给山妖。
封璐一见到那孩子,便知他并非破霄转世,却仍立刻剿灭了整窝山妖,又马不停蹄回到少年面前替他鬆绑,一面将心痛压在笑脸之下,一面对他问道:“你与此地缘份已清,可愿拜我为师?”
少年于是成了他的大徒弟寒霁月。多年后封璐回想起此事,却觉得若不是碰上了这孩子,他也很难迈出那一步,是这孩子的处境打消了他的诸多疑虑,使他在数千年之后,首度在世间与人结下羁绊。
有一便有二,在收徒的两年之后,他便在甚家镇与霄尘相遇,履行了曾经许下的诺言。
然而回到此时此刻,封璐却不免忧虑。他自然清楚上千年的记忆有多重,而甚霄尘不过三百馀岁,他的言行与心意,岂能不因前世而偏颇?
甚霄尘却斩钉截铁地答道:“那都过去了。”
封璐蓦然抬眸,望入他的眼底。甚霄尘也正凝视于他,续道:“自从龙丹解封后,我便知悉了破霄的过往……懵懂的幼龙对你心生眷恋,破霄魔皇则因心魔而更加执著于你,当他明白己身心意时,却为时已晚。而我……”话到嘴边,甚霄尘的心脏却鼓譟不休,他嗫嚅了一会,最终抿了抿唇,含糊道:“我与他们都不同,自己分得清,师尊不必忧心。”
他这般欲言又止,却让封璐心痒起来,十分想要追问下去。可当他察觉甚霄尘眼底的忐忑时,却又心口怦然,飘飘然欲醉,不捨得再逼问下去了。
甚霄尘牵起他的手抬至眼前,生硬地转了话锋,道:“你指节处有瘀青浮出来了,不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