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魂续道:“我本在三界外的‘无明圣渊’中,迟迟不愿破壳,是你化神的雷劫唤醒了我,我破壳而出的第一眼,便见到了你……”龙魂顿了顿,接著郑重地道:“我正是因你而生的,封璐。”
此言有如荡开夜雾的晨钟,重重叩响了封璐的心门,令他惶然瞠目,不能自已。
他终于明白,或许小龙对他的执念并非平白无故。那日的化神雷劫不但造就了他,也造就了小龙的诞生,让他们在无形之中结下因果。
而在封璐晋升化神后,便按师叔遗信交代下了山,四处游历。小龙受到冥冥中的牵引,于此时重新来到他面前,填补了他那段说好听是闯荡江湖、实则四海漂泊的岁月,直到他二度离开小世界、意外飞昇,这段恬静日子才戛然而止。
或许无论是魔皇之位,抑或是百丈高的祭仙台,都不过是小龙找他的手段罢了,就如他初次离开小世界时,小龙在最高的山顶上等候,也只是为了儘早盼到他。
龙魂被滚烫的水珠砸了个正著,抬头一望,不由慌乱地问道:“你怎么哭了?”
是日,曾经的太坤山降下瓢泼大雨,乾枯上百年的荒山得到润泽。
几位过路人目睹了三道金雷,而后又遭遇大雨,不由啧啧称奇,都说是仙人垂怜,为这座枯山引来雨露。
若许年后,此山乾涸的泉眼重新冒出泉水,草木复甦,鸟兽进驻,“太坤山”之名被淡忘,此处又成为了一座无主灵山。
封璐与龙魂却并未亲睹这番“奇迹”。
在此短暂休养后,封璐便自太坤山残馀的阵法中,取走一块紫晶石,让龙魂依附晶石来养魂,随后便与龙魂一道启程,赶往埋藏魔龙残肢的八座咒印根基。
然而龙身本就坚韧,难以销毁,且破霄生前执念深重,魔念极易干扰生灵,著实十分棘手,更莫说在连接两界咒印的关键之处,甚至下血本用了半枚龙丹作阵眼,若龙丹不除,整座咒印便无法撼动。
几番考量之后,封璐选择自毁本命剑,将碎片一一封于遗骨之侧,以此与魔念相抗,并施加仙法形成封印,让尸骨被漫长的光阴消磨,滴水穿石,最终散于天地。而那半枚龙丹则被他亲自取走,偶尔才从中萃取一丝力量,用以喂养龙魂。
龙魂对此并无异议,就连咒印是否遭到破坏,祂似乎也不甚在乎。祂只执著于在封印中留下雕像,因此当封璐忙于封印之时,祂便会在一旁费力地驱使神识,一笔一画刻画封璐与自己的模样。
封璐也曾问过祂缘由,祂只答要留个念想,封璐便随祂去了。
封印遗骨之举却并非一帆风顺。咒印根基皆设在地脉深处,龙魂又并非时时清醒,记性也时好时坏,因此当他们完成封印时,人界裡早已沧海桑田。
受战火摧残之地已然复甦,曾经的大仙门却败落,封璐甚至听说玄业与碧霄先后飞昇,且因玄业晚年不再亲授弟子,九霄山反倒以碧霄的剑术为正宗,玄业对除魔的坚持为信念。而在碧霄飞昇后百年,九霄山更名为“九霄门”,跻身修真界十大仙门之列。
不过修真界中的风云变幻,却与封璐和龙魂无甚关係了。封璐隐姓埋名,带著龙魂在人间游历,教导祂天道法则与善恶,龙魂的心智也逐渐长成,在癫狂退去之后,祂变得沉稳寡言不少,封璐对祂的称呼也从“小龙”换作“破霄”。那半枚龙丹也已被封璐剔除了恶念,封璐便乾脆还给了祂。
似乎什么都变了,唯有封璐许下的诺言不曾改。
数千年之后,入夜的金玉城中,一处酒楼的瓦顶之上,封璐正对月独酌。忽而一道黑影翻了上来,化作一名高瘦的黑髮男子,对封璐严肃地道:“要喝回房裡喝。”
封璐却举杯笑道:“不是说不想见我了吗,这回才三个时辰就原谅我了?那正好,陪我喝一杯。”封璐一面这般说道,一面取出另一个酒杯斟满,搁在瓦片上头,只听那酒杯清脆地“叮”一声,便牢牢黏附在倾斜的瓦片上,半滴酒也没洒出来。
破霄仍紧盯著他,重複道:“回去。”
封璐不以为意地道:“反正我又不会著凉。这儿景色正好,你快坐罢。”
破霄眯起了眼,道:“不怕你著凉,就怕你喝得打盹,又从房顶滚下去,我可拖不动你。”
祂以魂身修炼数千年后,已能如常人一般取物,但魂体实在太轻盈了,祂依旧无法搬动一个大活人,只能紧跟在封璐身后劝著。
封璐目光飘移,讪讪地道:“我也就摔了那么一回,当时不也及时醒了过来,并没有砸中过路人吗?你怎么还老是惦记此事?没事了,喝酒!”
破霄眼不见为淨地阖上眼,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实在想不明白。”
封璐轻啜一口杯中物,方问道:“哪裡不明白,细说来听听?我也好为你解惑。”说罢,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瓦顶,示意破霄落座。
破霄却仍固执地站著,居高临下睨向他,道:“我不懂你说的‘上天有好生之德’。即便你今日为金玉城斩除妖魔,城中凡人也毫不知情,他们更不会知晓,你因他们而投鼠忌器,反倒留下了内伤……你所说的功德,难道都是这样不利己的傻事?”
封璐反驳道:“哪裡不利己了?你好好瞧瞧眼前的景象罢:道上的归人、家家户户未散的炊烟、酒楼的笙歌、遍地灯火……若那妖魔将这些都毁了,我又如何能在此悠哉饮酒?”
破霄皱起眉,道:“可于我而言,这些凡人或生或死,都远不及你身上的一道伤。今日若我早知道你会受伤,那我宁可任妖魔的毒瘴飘散,也不会在城外为你操纵风向。”祂顿了顿,又道:“再说,凡人也不全是良善之辈。我跟著你这么些年,早见过了各种各样的人,难道只因凡人弱小,天道就认定他们必定无辜吗?”
封璐发觉祂今日难得多话,心下有些诧异,却仍耐心解释道:“可妖魔作乱却不会分辨善恶,若只因城裡有几个品行不端的人,就纵容那妖魔作恶,等同捨弃了其馀勤勤恳恳的平凡人,这也绝非良策啊。”
他微微一笑,续道:“你既会因我受了伤而难过,那不妨想想,若我是此地的无数凡人之一,今日却因妖魔之祸而白白送命,你又会怎么想?”
破霄的眉头锁得更紧,道:“可你只有一个,我如何能将所有人都当作是你?”说罢,祂焦躁地将额前碎髮往后梳,才道:“这么多年下来,我只弄明白一件事──我不懂你所说的‘悲悯’。于我而言,唯你的喜怒哀乐有意义,我能从你的言行辨别该怎么做,但我始终不会被无关之人牵动心绪……我只在乎你一个人,封璐。”
封璐被祂这句话给说愣了。他本以为破霄的沉默,是由于他们之间毋需多言的默契,直至今时他才知道,原来破霄不过是按他心意行事,即便偶尔救下几个他顾及不到的凡人,也只是“乖乖做了”,而非出自本心。
封璐心中一沉,本想告诉祂:无妨,此事还能徐徐图之,不必著急。
破霄却又忽道:“你们人族有句话叫‘物伤其类’,我思量著,或许正因我并非人族,所以才不懂你,也不懂人们的悲欢……因此我已下定决心,要在今夜与你暂别,去往来世。”
封璐闻言微微瞠目,坐直了身子,然而他这么一动,才发觉身子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但他并未喝下能使仙人醉倒的烈酒,又为何会如此?
正当他略为慌乱之际,破霄终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安抚道:“不必心急,这不过是一场梦,我早已离开了,此番是专程入梦与你告别。”
封璐讶然地打量祂,却无法寻到一丝玩笑的痕迹,正启唇欲言,破霄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望著他道:“你先前答应的话可还作数罢?你答应过,若我转世,你必定会找到我、收我为徒……一直护著我。”说出这话时,破霄的语调飞扬起来,彷彿正在心底描绘未来的光景,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封璐眼前有些发花,却仍竭力望著破霄,颤声喃喃道:“自然是作数的。但你为何不先与我商量,非要不告而别……”
破霄垂下了眼,道:“我怕我捨不得走。”
说罢,祂沉默了一会,忽而抬起了封璐的下颔。封璐只觉眼前一暗,眉心便被冰凉之物碰了一下,不由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破霄却已退了开来,望著他续道:
“这枚供我栖身的紫灵晶,如今就交託给你了。它已被我彻底炼化,裡头有我最纯淨的魂魄之力,是我在这数千载当中一点一滴存下的,它能保你万魔不侵,让你从人海中认出我来。我知你忘性大,只好留下这么个宝物。”
听到这,封璐突然意会过来,破霄既能作此安排,想来早已动了投身轮迴的念头,并非一朝衝动之举。
思及此,封璐心中便空落落的,一时愣然。因此他并未看见,破霄眸中燃著他不明白的情感,除了一如往常的执著外,还沉淀著些许深邃的珍重,浓郁得化不开、抹不灭,即便是忘川的水,亦不能将它冲淡半分。
破霄定定望著他,心中却仍有几分踌躇。祂其实还有一句话未道出口,可话到嘴边,祂便又像过去的千百回一样,将那话给嚥了回去。
正如祂不能全然理解封璐,封璐也未曾明白祂的心意,即便祂明示暗示过无数回,封璐也还是不懂,事到如今,祂也不指望封璐能开窍了。
破霄心道:不开窍也罢,如此一来,即便祂暂时不在,也不必担心封璐会对谁动心。
祂勾起一抹带苦意的笑,魂身渐次融入皎洁月光中,彷彿随风而去,最终还是忍不住低低道了句:“等我。还有……请你莫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