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位修者脚踩飞行灵器,围在龙身附近劳作,他们自头到脚都被雪白的法袍拢住,连一缕头髮也没有暴露在外,手中各自持著长刀、瓶罐等,或者刮下脱落的龙鳞,或者用长刀採血,就这么静默而有序地忙活著,彷彿一群合力分食猎物的蚂蚁。
龙发出了痛苦的悲鸣,落到封璐耳中,却自发转换成了人语。他听见那龙道:“封璐,你来看看我啊,我被你说的歹人抓住了,好疼啊。”
“你不是最捨不得看我受伤吗?怎么还不来把我接走?我好想念你……难道你真的不要我了?”
“为什么不要我了……?”
封璐听见这些恳求,身上彷彿被扎了几千根针,立时被扎醒了,他既难过又焦灼,可他却在此时发觉自己并无形体,像是寄宿于小龙心底的幽魂,只能被迫冷眼旁观。
须臾,有道声音自他身畔响起,对著龙道:“装可怜给谁看呢,他就是飞昇去了、不要你了!都已经过了一百年,你还不认清事实吗?可悲。可笑。可笑啊!”
那声音嘲笑了好一会,转而感叹道:“你可是世间唯一的龙,只要你愿意,又有什么不能得手?为何还要自囚于此,做这些该死修士的俎上肉?只要你足够强悍,并将三界搅得风云变色,那些高高在上的仙神不得不插手,他自然会重返人界。届时别说是见他一面,即便你想生擒他,让他永远不离开你,又有何难?”
那道嗓音语气悲悯,言语间却满是蛊惑。封璐听著这些话,怒意缓缓浮上心头,与此同时,他竟又觉得这语调有些熟悉,迟钝的灵感因此复甦,拚命对他示警。
然而,封璐还未能想通任何事,眼前景物突然粉碎成灰,周遭再次改天换地。
他的五感与神识骤然复甦,诸多感受同时流入心中,使他昏昏沉沉地愣了好一会。
待他彻底回神,才发觉自己被修长的龙身缠住了。龙为了配合他的身形,化出比常人的腰更纤细几分的龙身,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龙首则搁在他的头顶,像是哄孩子般,极其轻柔。
龙鳞冰凉,相拥却温暖人心。封璐听见牠发出安抚的低吟,一面道:“那些都过去了,我就在这裡,别怕。”
封璐尚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泪水却已夺眶而出。他横抱胸前的一截龙身,埋首呜咽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失约,没能回到小世界裡,才害你遭遇这么多难受的事……”
于小龙而言,那人人豔羡的飞昇传说,却只是坎坷歧途的起点。封璐虽早已猜测到此事,但方才宛如亲历的情景,仍然令他痛彻心扉,而这还不过是以管窥天,未及小龙伤痛的万分之一。
龙似乎僵了一会,才将他缠得更紧,道:“只要知道你还把我放在心上,对当时的我而言就已足够了,我从未怪过你。”
封璐一语不发地紧拥著牠,侧脸贴上龙身轻轻摩娑,因而蹭掉了不少泪,却感受到龙鳞之下的血肉深处,一颗心重重地鼓动著,越跳越快。封璐睁开了眼,发觉龙的爪子都举在空中蜷成一团,似乎因他的举动而十分紧张。
封璐心道:小龙向来对他的亲近坦然受之,如何会这般紧绷?他惊讶地眨了眨眼,难言的喜悦与感动便涌入心中,使他破涕为笑,道:“多谢你了,霄尘,有你这么说,我心底好受些了。”
那龙闻言瞪大了眼,下一瞬,他便被强制转换为人身,成了青年模样的甚霄尘,双眸却仍因讶异而瞪著。
甚霄尘不知所措的模样,令封璐不由笑出声来,又不知怎么忆起了律见微的心魔境……虽然那不过是虚幻之景,且当时情境特殊,封璐却仍生出了一丝悸动之情,直到此时此刻,那点悸动才在迷乱中萌了芽,理直气壮地绽放成一朵花。
于是封璐顺从心意,揽著甚霄尘的颈子凑了过去,眼看二人的双唇即将相触──
封璐却忽然扑了空。青年变回沉睡的小龙,缓缓飘落到他掌心,再无动静。
◆
甚霄尘逃也似地自封璐识海抽身,却仍心有馀悸,猝然收回了正在封璐腕上探脉的手,好似作贼心虚。他闭目调息片刻,才重新望向怀中昏迷之人,心中惊疑散了些许,通红的耳廓却展露了他的窘迫。
片刻前,甚霄尘强行破出日月乾坤鼎之时,便与符咒傀儡联繫上了,他立刻得知封璐的处境,晓得封璐在九瓣玉荷花遭夺后陷入混乱,又被五毒犰牵引到旧忆中唤醒,便一面用真身赶来,一面牵动留于封璐识海的神识,加以安抚,却未曾料想到会演变成如此局面。
他心道:师尊莫不是真被刺激狠了,否则怎会突然转换他的模样,还打算一口亲上来?!
……话说回来了,他又为何要逃?左右是在识海当中,又是师尊主动亲近,并非他自己情不自禁。再说了,师尊才从记忆洪流中脱身,想必还有些迟钝,未必是真的认出了他,如此一逃,岂不显得欲盖弥彰?
甚霄尘越想越懊悔,恼火压过了他不承认的小鹿乱撞。
煞风景的啾啾声突然响起,五毒犰一面疲惫地叫唤著,一面传音道:“你手脚未免太慢了!本座可是被累得耗空了力量,才把人从记忆裡捞出来,你还是不是男人,还有没有担当……”
牠因能力特殊,随封璐一道被捲入了紊乱的记忆长河,可牠向来只擅长将迷惘之人推向深渊,何曾做过捞人的事?不得已之下,五毒犰只得将封璐引入自己的记忆中,激起封璐的心绪,让他不至于被记忆吞噬。
就好比是个打渔时突遇落水之人的渔夫,即便手裡只有一张腥味四溢的破网,也只能先凑合著用,把人救到船上再说。
五毒犰又接著喃喃道:“……唉,要是再不歇息,本座真要魂飞魄散了,你别看了,想意淫封璐还有得是时间,赶紧把本座收回灵兽环裡头罢……”
甚霄尘迁怒道:“从方才就催魂似地鬼叫,就不能消停一会?吵死了!闭嘴!”
五毒犰难得做了好事,心裡还有一丝得意,却冷不防被他这般泼冷水,便不服气地瞪大了绿豆眼,正欲回话时,一旁却传来了沙哑的呻吟,一人一犰转头望去,发觉律见微醒了过来。
共同敌人一醒,这俩反而不斗嘴了,甚霄尘立即将五毒犰收回灵兽环中,指尖一勾,将灵兽环挂回腕上。
律见微支著额头张望,立刻被满目疮痍的景象吓醒了,接著又察觉身后有人,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瞪眼望著甚霄尘,目露诧异之色。
律见微脸上可谓精采纷呈,左右脸各有红肿巴掌印,鼻樑与眼眶一片青紫,两道鼻血淌至下颔,髮冠散乱、衣著凌乱不说,衣服底下还藏了无数暗伤,因而唇色苍白。
甚霄尘一见他就怒火中烧,却知封璐已亲自料理过此事,自己已无需插手。于是他便在确保封璐无大碍后,才淡淡地讽刺了句:“看来师尊还是手下留情了,怎么不直接废了你了事。”
律见微闻言却震怒了,脸色顿时红润不少,但他却突然发觉自己的模样丢人得很,便用宽袖掩住下半张脸,回嘴道:“甚霄尘!你莫要太过份!封仙君对我动手,只能算是前辈给的教诲,我自坦然受之,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的地方奚落我?!”
甚霄尘冷冷瞟了他一眼,道:“你是谁?不过是个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律见微花红柳绿的脸抽搐了几下,随后便生硬地移开目光,好让自己冷静一些,省得被气得伤上加伤,这才瞥见了封璐,蹙眉问道:“等一等,封仙君这是怎么了,他分明硬朗得很,方才动起手来也毫不手软……”
他这话说到一半,甚霄尘便狠狠瞪了过来,律见微此时伤重未癒,实在不敢招惹他了,便尖声澄清道:“我以神魂赌咒!我从未伤及封仙君一根寒毛!自始至终,只有他训斥我的份啊!”
甚霄尘自然知道封璐的伤情与他无关,便撤回目光,道:“谅你不敢。”说罢,他抚向封璐额间的紫色灵晶,自那处缓缓注入灵力,封璐这才显得轻鬆了些。
律见微旁观他的一举一动,神情逐渐变得一言难尽,但他始终放不下太坤山丹鼎峰真正的传承,便收敛了气焰,故作平静道:“无论如何,此回在下惊动了封仙君,有意加以弥补,只盼日后还能得封仙君指点──在下好歹是名一流丹师,不如让我瞧瞧封仙君罢。”
甚霄尘却将封璐揽入怀中,睨著他道:“你以为我暂留于此,是为给你弥补的机会?未免想太美了。”
律见微正欲再言,却忽然听见了一阵嗡嗡低鸣,下一刻,屋子剧烈地晃了起来,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撕扯一般,随著劈哩啪啦的断裂声响起,屋顶突然被成片掀飞了。
一艘灵舫悬在屋子上,庞大的阴影几乎遮蔽了视野,只能从角落窥见些许夕阳馀晖。
柳墨清站在船沿朝下招手,道:“二师兄,在下将事情都办妥了,可以走啦!”
甚霄尘高声回应道:“那尊鼎和荷花都搞定了?”
柳墨清道:“这是自然!我这就让蜘蛛妖把你们拉上来。”
律见微方才一直呆若木鸡,此时才勉强回神,一跛一跛地朝甚霄尘走去,惊怒道:“你真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