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霄尘冷笑道:“但你此刻提起这件事,却是为了令我不要轻举妄动,不是吗?”
“甚仙君行事向来难料,律某自然得先把话说清楚了,若因此引起误会,非律某本意。”他顿了顿,方对凤琪吩咐道:“去将那院生请来。记得告知他,本院长也在一旁看著,让他不必担忧。”
凤琪应了声是,随即走向通往裡间的门,不过多时,他便带出了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是吴当归了,他生得斯文,行进间始终低眉敛目,直到恭恭敬敬对众人一礼后,他才终于抬起头,却在见到甚霄尘之时露出讶色,失了原先的沉稳。
律见微扬了扬下颔,道:“这便是要见你的客人,有我在此,你不必有所顾忌,有什么话便如实道来罢。”
“是,多谢院长。”他又恭谨地对律见微一礼,才向甚霄尘问道:“您……可是父亲派来的人?他为何知道我在碧海书院?难道是我那小弟说漏嘴了?”
甚霄尘冷哼了声,道:“你在这蹉跎多年,却连炼气一层的修为也无,我谅你瞧不出修为的深浅──但我可不是你爹能差遣的人。”
吴当归闻言愣了愣,面露些许恼意道:“无论如何,请告诉父亲,我并不打算回去。让您白跑这一趟了,小的在此给您赔不是。”
甚霄尘却满不在乎地道:“你不走就不走,关我什么事。我不过受人所託,前来确认你的安危罢了,你要待在哪裡与我何干?”
此言一出,连律见微都诧异地扬起了眉。甚霄尘却对律见微道:“我到此的目的已了,可以让他下去了。”
吴当归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原地杵了一会之后,忽道:“您既是受人所託前来,难道连我不走的理由都不问一句?”
甚霄尘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撞了南牆还不回头,反倒自囚于此蹉跎岁月,我思来想去,觉著也没有‘蠢’以外的理由了,还有什么可问的?”
吴当归愠怒道:“院长在此,容不得你这般无礼!小的不知您是何方高人,但您想必并不知道,碧海书院对我等灵根驳杂之人而言,是何等珍贵的救命稻草!您这般傲慢的论调,不仅泯灭了院长对我等的恩惠,也抹煞了我等书院弟子的努力!”
律见微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顺道掩去唇角的笑意,接著才望向甚霄尘,彷彿是终于听到几句顺耳的话,想看甚霄尘会作何回应。
甚霄尘却异常冷淡地反问道:“说你蠢还不认了?你到此地时正好十五了罢,引气入体向来是越早越好,寻常仙门都不愿收留你,碧海书院却肯收,你可想过这是为何?既然事出反常,就必得付出非常代价,这个道理你不懂?”
吴当归辩道:“踏上仙途本就得付出代价,只不过灵根纯淨者更容易些罢了,我既有心修炼,自然不怕辛苦。”
甚霄尘抬眸瞥了律见微一眼,道:“这便是他给你们灌的迷汤?他说什么你就信?”语毕,他霍然起身道:“也罢,多说无益。我名为甚霄尘,姑且还会在此待上几日,你要是后悔了便来找我,若届时我心情不差,照样会把你给提出去。”
律见微见状,却悄悄捏紧茶杯问道:“甚仙君这便要离开了?”
甚霄尘睨向他,理所当然地道:“我不走,难道留下来同你争执?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说罢,他便毫不迟疑地转头离去。
吴当归却在此时突然喝道:“我绝不会去找您!”
甚霄尘脚步一顿,还未转身,便听见吴当归又道:“父亲说,悬壶济世是为广济苍生,可我认为那太过狭隘了。丹药之道浩瀚无涯,若能成为一方炼丹大家,其成就岂是小小凡医所能及的?我不愿在那镇子上庸庸碌碌一世,所以即便父亲亲自前来,我的答案也还是同样,所以您不必刻意等我了,我绝不后悔!”
他这般固执的口吻,让甚霄尘见到了自己少时的影子,心中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恼意,最终只头也不回地道:“谁说我是你父亲请来的?不过是你那笨弟弟担心你,託人来看你一眼罢了,你若还想继续瞒下去,就儘早写封家书回去,少让家裡人操心。”
说罢,他的身影霎时消散,只馀一张薄薄符纸悬在空中,下一瞬,符纸化光朝窗外飞去,再无踪迹。
一时之间满室寂静,只闻院外青竹摇曳的嘎吱声。
吴当归愣了好一会才回神,便听律见微道:“你应当是明日要参与‘试炼’的院生之一?此事已了,你儘早回去休整罢。”
“是!”吴当归立刻打起精神,躬身一礼道:“弟子多年来未能入道,本已不抱期望,如今得以参与试炼,已然无比庆幸,无论此回是否能有进益,对于院长的恩惠,弟子都将毕生不忘!”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段,引得律见微都有些诧异,首次正眼打量了下他,随后道:“是福是祸,还得看你自身造化,也不必当作是受了我的恩惠,去罢。”
吴当归一听,心底对律见微的敬意又更深了一层,便慎重地道了声“是”,这才退下。
律见微皱著眉往窗外望去,似是在回味著什么,又像是有些无奈,过了好半晌,他才起身对沉默如影的凤琪问道:“老祖宗方才可有与你交谈?”
凤琪抬起眼,平淡答道:“回院长,并无。”
律见微眉眼间浮起几分不耐,迈步朝天井而去,却见日月乾坤鼎静立于天井正中,沐浴在月光之下,并无半分异样。
律见微喃喃道:“真不是我感应有误?为何我将甚霄尘本人请来,老祖宗反倒没有半点动静了?”他抚著下颔思索片刻,又忽然瞥向凤琪,再次问道:“老祖宗当真一个字也没有说?”
凤琪对他微微欠身,答道:“回院长,老祖宗向来十分随兴,有时连著十几日都不会吭声,有时却会在我为它淨身时,叨唸著古怪的诗句,向来是没有定数的。是以老祖宗今夜没有开口,并不足为奇,不知院长有何疑虑?”
律见微听罢,在廊下来回踅了三趟,方道:“你去替我问问,老祖宗是否也不够满意甚霄尘?”
凤琪愣了下,方道:“院长,您也晓得,日月乾坤老祖宗只会答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您即便让我去问,老祖宗也不会应答的。”
律见微停下脚步瞥了他一眼,道:“这我自然清楚,可除你之外,老祖宗再未应过任何人了,还是替我问一问罢?”
凤琪闻言,只得轻轻撇了撇嘴,才走近日月乾坤鼎,把手搁到丹鼎的铜皮上,作闭目沉思之态。
律见微远远瞧著,心中亦是思虑不断。凤琪原先只是一名普通院生,甚至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入书院时险些闹了笑话,如今的名字还是登记身份的管事替他改的。
然而,自打凤琪被遣来这处院中洒扫后,修为便不断上涨,引起了律见微的注意。之后律见微才偶然发觉,这名弟子竟擅作主张,每十日都会替日月乾坤鼎擦洗一次,询问之下才知,日月乾坤鼎竟对此子垂了青眼,擦洗之事便是它自行要求的。
律见微喜出望外,一度以为渺隐峰能有名正言顺的传人了,然而日月乾坤鼎对凤琪的兴趣,似乎也仅止于愿意同他说话,并未显露半分要认主的意思。
时至今日,凤琪已经成为书院的首席弟子,但碍于日月乾坤鼎的意愿,律见微仍未收他为亲传弟子,凤琪或许多少也察觉了此事,对律见微的吩咐不再百依百顺。
律见微对此虽有不满,却莫可奈何,他甚至无法得知,此刻的凤琪究竟是在认真替他询问,或者只是做做样子敷衍他。
好半晌,凤琪重新睁开双眸,神色古怪地道:“院长,日月乾坤老祖宗……似乎并不在。”
律见微眉头紧锁,疑惑道:“不在?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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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书院客院中,太鲲山小弟子们铺了个大通铺,歪在上头睡得七零八落。到了三更时,其中的小师弟忽然感觉到一阵寒意,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正想扯被子来盖,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唯有双眼能稍微挪动。
惊恐之下,他转动眼珠四处张望,瞥见了一抹影子正在缓缓移动。
由于姿势所限,起初他只感觉头顶方向有动静,过了一会,那东西挪了位置,又过一会,再度挪动了一格,来到他左方的师兄头顶。
这时小师弟已不敢睁眼了,却仍感觉得到那东西散发著寒意,不似冬日霜寒那般尖锐,却有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随后,凉滑的布料偶然拂过他脸侧,小师弟随即猜测,这恐怕是那东西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