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霄尘轻哼了声表达不屑,却仍起身继续前行。

当年的他并不知晓,这一趟独自出行,注定使他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而此事的代价,却得由他最珍视之人为他扛起,令他追悔莫及。

甚霄尘不是会放任自己活在悔恨中的人。恰恰相反,他喜欢快意恩仇,若当真放不下,就多报复几次。

若有法子能回到过去,他更想痛扁少不更事又专断独行的自己,可惜他做不到,只好折腾折腾教唆他犯错的王八蛋了。

于是在鸡都尚在贪睡的时辰,他已在吴大夫家后院架起两口药炉,其中一口用来煎自用的汤药,另一口炉则放入珠串裡融出的毒药,煮至沸腾之后,将五毒犰五花大绑,扔进去文火慢炖,一炖便是数个时辰。

封璐倒是一夜好眠,然而当他甦醒后,既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又未能在醒后第一时间见到甚霄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好在他神识强大,没过多久就感知到甚霄尘正在屋外,便又安下心来。

封璐遂将灵力运转了几个周天,又伸了伸懒腰,才踱至窗边朝下望去。这一看,他果然见到甚霄尘正在院中忙碌,便自然而然地扬起了微笑。

此时站在后门边偷看的葛根,却半点也笑不出来。他本是想一窥仙人喝的药长什么样,但他才看了一眼,便发觉其中一锅浓稠的黑色药汁裡,竟有活物在死命挣扎。

在葛根看来,那隻不断在药汁中载浮载沉的东西,看著像是松鼠或幼兔崽,令人不由心生恻隐,于是他开口道:“这位哥哥,你锅裡边那东西还活著呢,当真不要紧吗?”

甚霄尘头也不回,蹲著身继续切药材,只冷酷地答道:“干你屁事。”

葛根愣了一下,想起此人昨夜拆神船的嚣张模样,不禁有些退缩,但他终究还是再度劝道:“难道你们修仙的人,就不讲究医者仁心了吗?那东西挣扎得这么厉害……”

甚霄尘冷哼一声,道:“我可不是什么医者,也不讲什么仁心,再说这傢伙是罪有应得,你懂什么。”一面说著,他一面将切好的药材扔进炉裡,一阵冰雾霎时瀰漫开来,让一段距离外的葛根也打了寒颤。

葛根搓了搓手臂,回想方才瞧见的一幕。被丢下去的药材状似山药,但却是浅淡的天青色,又如玉一般透著微光,可没想到那药材一进到炉子裡,立刻让滚烫的汤药变得冰寒无比,外溢的寒气像是能渗进骨子裡。

甚霄尘以长杓搅拌片刻,又觉得药性还是不够强,便狠下了心,额外添加了断绝情欲的冻荒草末,待草末彻底融解后,他才将整炉汤药倒入扁壶中。

葛根再次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一个拳头般大的扁壶,居然能装得下一斗汤药。

就在此时,封璐悠然问道:“在煮什么?”

甚霄尘听见他的声音,便眼明手快地将五毒犰那炉盖上,随后才回过头,见到了只著薄薄单衣的封璐。他一头白髮披散在肩头,姿态有些慵懒,看上去分外脆弱可欺。

甚霄尘心中大受刺激,却仍努力板著脸,平淡地答道:“没什么,就想试试五毒犰的特性,没成想牠还挺喜欢这样,就让牠泡著了。”

与此同时,药炉盖如沸腾般振颤起来,洩出五毒犰的呜呜抗议声。

甚霄尘睁眼说瞎话,道:“瞧,牠喜欢得很。”

封璐疑惑道:“是这样吗?”

甚霄尘便道:“自然,魔宠契约做不得假,牠简直高兴坏了。”说罢,他不顾药炉中更加剧烈的抗议,顺手往盖上一按,转而严肃地对封璐道:“师尊穿得这般单薄,不怕著了风吗?还不快回屋裡去。”

封璐心道,修者筑基后就不会生病了,更何况是自己?但他将这句自然而然地听作关心,便莞尔一笑道:“我正要问你呢,我的外袍上哪去了?再不还来,我只能扒你身上的衣服来穿了。”

甚霄尘这才想起,自己昨夜把封璐的外袍剥下来整理过了,便道:“师尊先回房,我一会就送上去。”

封璐这才“喔”了声,转身回到屋内,恰好与葛根对上眼,便不经意地问了句:“早啊,你今日不必捡柴吗?”

葛根愣了下,支支吾吾答道:“爹爹说今后不缺柴火了,就不必去了。”

他心道:其实镇裡本就不缺卖柴禾的人,只是近来连樵夫都不肯卖他们家了,不得已之下,才会派他溜到林子裡捡拾枯枝。不过经历了昨夜神船一事,镇上人自然不敢再怠慢他们一家,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封璐了然地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

甚霄尘见他还杵在门口,再度不悦地提醒道:“师尊还不快回房?”

封璐这才一溜烟走了。待他离开后,甚霄尘却拿起扁壶猛灌了几口,又用手背抹了下嘴,深吸几口气,才终于从后门进屋。

甚霄尘与葛根擦身而过时,葛根还能感觉到药物残存的寒意,不由心道:据说仙人的灵药,凡人是没办法吃的,如今我才算是信了,这种药让我来喝,还不得冻成个大冰块?

随后,葛根才将目光落回药炉上头。盖子虽被甚霄尘盖上、火也熄了,但裡头可怜的小傢伙仍在挣扎。葛根于心不忍,偷偷回头望一眼,确认甚霄尘已走远才上前,心道:那位哥哥也没说,不能够动他的东西吧……

五毒犰也感受到了葛根的靠近,更加拚命挣扎,发出凄惨的呜呜声。与此同时,他却也朝甚霄尘传音道:“你竟对自己都这般狠!但本座就不信了,你还能喝一辈子断绝情欲的药?这些药治标不治本,待你药尽之日,便是情欲反扑之时!本座等著看那一天──!”

甚霄尘对此置若罔闻。他进屋后碰上了葛根的娘,对方愣了下,甚霄尘便朝她一颔首算作招呼,便匆匆上楼去了。葛根的娘则是不失庄重地行了一礼,这才好奇地朝上望了一眼。

吴大夫瞧见这一幕,问道:“怎么了,霞娘?”

葛根的娘这才道:“没什么。这位仙长稍早向我借过针线,似乎是要给他师父补衣服,想来也是心细之人。我见他行事稳当,猜想他岁数可能并不小了,可他方才看起来,却又像是和我们当归一般年纪的小伙子,毛毛躁躁的。”

“沉稳?”吴大夫面色古怪地重複,却没有再追问。

另一头,甚霄尘推开了半掩的房门,走到了封璐身边,并从储物袋中取出褶好的乾淨外袍抖开。

封璐笑著挨了过去,伸手套进宽袖当中,接著自行理了理衣领。

甚霄尘这会已因药效镇静下来,便放心地垂眸望向近在咫尺的封璐,不经意般地问道:“师尊一觉醒来后,身上可有变化?”

封璐想了想,答道:“入睡后有过不少零碎梦境,醒来后却有些记不清了,身子倒是一切都好。”

甚霄尘努力摆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又问道:“师尊可有想起什么来?”

封璐此时正低头繫著衣结,随口答道:“依你这般说法,难道我该想起什么?”

甚霄尘微微挑眉,正要开口,封璐却突然探出一掌抵在他的胸口,并道:“别动。”

甚霄尘身子一僵,配合地接纳了探入的灵力,那灵力在他下丹田处转了几圈,像是在寻找什么,半晌方缓缓退了出来。

甚霄尘这才抓住他的手腕,问道:“师尊在探什么?”

封璐抬起眼,目露疑惑地喃喃道:“确实没有金丹,更无元婴……”他微微偏头,又续道:“但是连‘拆骨’也没有,这就太不寻常了。我探出你的修为是筑基后期,可早在你筑基中期时,我就已将拆骨剑赠你了。换言之──霄尘,你是不是用上了什么祕法隐藏修为,不让我知晓?”

甚霄尘的心重重一跳,他以为就封璐的糊涂性子,大概还要过几天才会发觉不对劲。但他本就不打算死瞒著,便坦然答道:“我确实瞒了一些事。只因师尊如今记忆紊乱,我怕自己说得多了,反倒造成误导,所以有些事并未直言告知。可若师尊记起什么想向我确认,我自然也会如实回答。师尊还有什么想问吗?”

听他这般说,封璐却猛然缩了手,面上罕见地浮现几分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