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璐的这般厚待,曾让甚霄尘感到满足与欢欣。可他今日见过的史册记载,却使他再也无法正视师尊待他的这份好。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何要去找那些书来看?若非如此,他就还够自欺欺人地过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忐忑难安。
不过多时,他的房门果然被敲响,封璐的嗓音自门后传来,道:“霄尘,为师回来啦,你歇下了没有?若还未曾睡下,师尊就带你出去逛一逛吧?彤云城的酒楼十分出名,想不想去看看?”
甚霄尘再度攥紧书卷,默默不答。封璐却在门外耐心候了一会,方再次敲门道:“霄尘别气了,丹门的酒宴也是你自己不愿去的,你想阅览丹门藏书,自然也欠了丹门人情,我总不好推拒。再说为师不也早早就回来了吗?走嘛,陪师尊再去喝一杯。”
甚霄尘紧紧阖上眼,妄图将纷乱心绪与封璐都挡在外头,但封璐每敲一下门,都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使他手足无措。
过了好半晌,封璐终于放弃敲门,脚步声渐渐远去。甚霄尘这才睁开了眼,眸中情绪难辨,像是鬆了一口气,却又揉杂些许失落和不甘。
下一瞬,一块阴影投落到视野当中,他警戒地回头,却见封璐倚窗而坐,带著几分醉意对他轻巧一笑,恍若被云雾化开的朦胧月色,美得近乎虚幻。
封璐背著月光朝他伸手,道:“你果然还未睡下。来嘛,师尊带你去玩,你不过几十岁而已,别这么死气沉沉的。”
甚霄尘心底的声音道:少装模作样了,你根本拒绝不了……也压根不想拒绝他。
他果然什么也无法思考,搭上了封璐白玉雕就一般的手。
即便令人听著倍感刺耳,那道声音却似乎总是对的。
自从被封璐引入门后,甚霄尘才察觉了自己的心底的异音,它在初时只是蓦然浮现的情感,随著时间推移,它像是逐渐具备形体的胎儿,化作清晰的字句在心底响起,却又往往一溜烟散去,令人抓不住首尾。
太鲲山功法最忌心魔,甚霄尘对那道异音极为警惕,可那道声音却每每只是叹息,即便甚霄尘发出质问,它也从来未曾回应,像是一抹被囚困在记忆中的幽魂,只能来回徘徊、喃喃低语。
甚霄尘也想过要告诉师尊,可每当他起了此念,恐惧和警戒便会浮现,使他觉得自己将会失去什么,于是他终究没让师尊知道。
那道异音变得放肆,却是琉璃天秘境之行后的事。
在他的大师兄寒霁月结成金丹后,封璐总算想起让他们俩独自出外历练了,于是在“琉璃天”秘境开启时,吩咐两人一同前往。
琉璃天是座浮空岛屿,悬于碧波万顷的南方海域之上,其中有山林、湖泊与峡谷,几乎自成一个小世界。由于它往往封闭数百年才会再启,岛上灵植、灵兽十分丰富,甚至有不少是外界罕见的上古族群。
然而,当甚霄尘踏上琉璃天的刹那,一股难言的怀念便层层迭迭地拥住了他。他从未思念过自己出生的甚家镇,所以他并不晓得,这种心情名为“乡愁”。
甚霄尘几乎立刻就感知到,在琉璃天最深的地裂当中,有一样至关重要的物品正在呼唤他,那是他缺失的一部份。
恰在此时,那道声音首次对他道:“既然记起来了,还愣著做什么?去取回罢,取回属于你和封璐的东西……”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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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断在有点微妙的地方,回忆大约还会持续两章,所以比较高潮的部份在后面
第10章 第十回:对镜影执念根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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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霄尘心下一震。他总觉得那声音所说的话十分要紧,可无论他如何呼唤,那声音也未曾再回应。于是甚霄尘咬了咬牙,谎称要到琉璃天深处採集稀有灵草,实际上却顺应神魂的牵繫,进入一处隐蔽的裂谷中。
裂谷乍看寻常,裡头却有一重又一重的天然迷阵,不时还有云雾与幻影出没,似乎十分排拒外来者。可即便如此,甚霄尘仍走得轻车熟路,彷彿只是到自家庭院转一圈。他甚至藉此甩开了任劳任怨的大师兄,独自探入裂谷最深处。
他侧身穿越无数羊肠小径、匍匐鑽过数不清的窄洞,心头的焦躁感不断催促他前行,一点一滴堆积,近乎溃堤。
最后,他抵达一处宽敞的石室,伫立在一座巨大石像前,不由屏气凝神。那石像是一尾趴伏在地的巨龙,它修长的龙身盘成了一个圆,而在此圆的中央,则有一男子石像蜷身而眠,如同被龙仔细守护一般。
石像与石室原料相同,都是地底寻常的灰色岩石,甚霄尘却十分笃定,此龙原身必然漆黑如夜。他甚至不需走近,就知晓被龙守护的男子是何人、面上带著如何宁静美好的笑容──彷彿这些雕像全是出自他手,因此每道刻痕他都娴熟于心。
甚霄尘呆立当场,无法言语。他的心被歪歪扭扭地割裂成两部份,一部份的他欢欣鼓舞,彷彿找回丢失已久的珍宝;可另一部份的他却惶恐无措,隐隐知道自己揭破了禁忌,不由心如擂鼓,戒慎恐惧。
即便如此,他仍举起微微发颤的手。囚于石龙獠牙间的黑石球回应于他,幻化成一股光流,倦鸟归巢般栖到了他掌中。
他低头望向重新凝聚的石球。此物形似黑玉,却如同活物一般,拥有肉眼不可见的细微脉动,彷彿是刚被生生剜下的眼珠,看似神秘诡丽,却沾附著血腥与暴戾之气。
紧接著,那石龙竟活了起来。它撑起身子,居高临下打量甚霄尘,不满地皱了皱鼻子,方矜傲地道:“既然取回了这一半龙丹,今后可要将它藏好了,要是让封璐知道,他会不高兴的……我们欺瞒于他,告诉他龙丹已然散化,所以他并不晓得,我们悄悄将龙丹藏进琉璃天,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取回。不过你既已转生为人,修为又这般低微,想来无法驾驭丹中力量,非到万不得已,切勿动用。”
甚霄尘听见师尊的名姓被道出,才忽然醒过神来,微愠道:“你这长虫在胡说什么?‘我们’是何意?你又是何人?凭什么直呼师尊名讳?!”
那石龙咧嘴坦露獠牙,看著十分狰狞,不知是喜是怒。只听它哼了声,随后道:“哼……问我?你还听不明白吗?此处的石像与龙丹,正是我们刻意遗留下的,而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点化前生记忆。”它稍稍收敛表情,又道:“你该知晓的所有事,都已化作执念附于龙丹之上,你只需以神识逐步解读执念,自然就知道了。”
甚霄尘只觉胸肺都被疑云淹没,重重压迫著他。他无处宣洩不安,乾脆召出了配剑,以剑锋直指石龙,斥道:“我为何要信你?谁知你是哪裡来的邪魔歪道!”
“邪魔歪道?”石龙对他的威胁视若无睹,只冷冷一哂,略带嘲讽道:“那你听好了,我们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吾名为‘破霄’,既是自三界创生以来,世上独一无二的天生魔龙,更是万古一人的魔域之皇。你以为你如今披著一身人皮、修著他教给你的正道功法,便能置身事外了?”
甚霄尘心中升起被揭穿的狼狈感,但他仍不愿接纳这番话,便怒喝道:“不过是无凭无据的胡言乱语,我这就把你给砸了,看你还能如何说胡话──”语毕,他一跃而起,挥剑欲将龙首斩下。
此时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著便是一阵地动山摇,打乱了甚霄尘的攻势。
原来在深入裂谷之际,甚霄尘早已到了琉璃天的山体之下,大山方才突遭巨力破坏,山体一分为二,飞速倾斜坍塌,那石龙首当其衝,立刻被压在大量碎岩之下。
甚霄尘比石龙敏捷,及时退了开,但他只愣了一会,又低骂著“该死”,便不要命地衝了上去,欲取走石像中另一样重要之物。
然而甚霄尘还没跑几步,一道冰蓝剑光便疾射而来,竟是他的大师兄冒险御剑闯入此间。大师兄二话不说伸手一捞,粗暴地将甚霄尘扛走,在短短瞬息之间,便已顺著山体崩落的间隙,将甚霄尘带离地底。
重见天日之时,甚霄尘手中仍紧抓著那枚“龙丹”,想扔回去都来不及了。
离开琉璃天之后,甚霄尘无数次想将它交给师尊,却每每因石龙的告诫而退缩,只好将拟态为平凡石子的龙丹藏起。
甚霄尘也逐渐忆起许多零碎的事,绝大部份都与封璐有关。
有时他是一尾仅有手臂粗细的小龙,和封璐一同在琉璃天的草原上沐浴日光;有时他却只是一缕幽魂,封璐走到哪他就跟到哪,世上只有封璐瞧得见他,也只有封璐会对他说话,但他仍心满意足。
年深月久,甚霄尘不免产生好奇。他想知道“破霄”和师尊是什么关係、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以及……师尊是否晓得,自己便是他转世?。
心底的异音再度建议道:这有何难?去大仙门的藏书阁一趟就是了,即便未能觅得真相,总也能寻到部份记载,足以让你想起当年之事。
甚霄尘挣扎许久,最后他设法取得了一位丹门长老同意,方进入丹门藏书阁翻找史册,这才有了今夜的局面。
甚霄尘抬头望了一眼封璐的背影。他参杂著孺慕的青涩情感,始终被罩在薄幕之下不见天日,也从来不敢扎根,可在今夜思绪涌动之际,似乎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