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夫跳了起来,慌忙道:“这、这──怎会如此?真人莫不是中毒了罢?药没有配错吗?”
甚霄尘冷漠地道:“没有。”
吴大夫道:“那这是──不成、不成,还是让我把脉罢?这么看都不对劲啊!”
甚霄尘斜了他一眼,道:“你懂得看修者的灵脉吗?”
吴大夫被他堵得气息一鲠,缓了下才道:“可是这……你难道不担心你师父?”
甚霄尘却翻了个白眼,低头对封璐道:“师尊,很好玩吗?”
一息过后,封璐果然笑著爬了起来,道:“是还挺有趣的。”
五毒犰见状,顿时讪讪地跳下桌,一副自己的好心被辜负的模样。吴大夫又傻了片刻,才重新能够言语,期期艾艾地道:“真人难道是……装的?”
封璐大言不惭地颔首道:“见你们如此这般担忧,起了点玩心。”他笑了笑,睨向甚霄尘,眨眼道:“没事的,霄尘绝不可能害我,是罢?”
甚霄尘撇开了眼,默默不答,心道:是不会害你,但你再这么看我,我怕是会想做些大逆不道的事。
吴大夫不知为何感觉自己有些多馀,只得正了正神色,打岔道:“夜已深,真人若无其他要事,我便引二位去楼上的房裡歇息罢?”
封璐朝他轻轻颔首,道:“有劳。”接著他又对甚霄尘道:“我喝下那药后,似乎有些使不上力,不如你揹我上楼罢。”
吴大夫方才已开过眼界,见识了封璐的“童心未泯”,便以为他又在开玩笑,甚霄尘却微微蹙起眉,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症状?”
封璐笑道:“没了。”
甚霄尘这才稍稍放鬆,当真蹲下身将封璐揹了起来。接著吴大夫便将师徒俩领到二楼,替他们开了门。
这间房本是吴大夫的长子在住,陈设简朴,只有一张木榻、一方靠在牆边的书案、几张凳子,其馀杂物都收拾得十分乾淨,像是有段日子无人居住了。许是担心房中有异味,此刻窗子被敞开一半,案上放了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飘散草药清香。
将房门带上之前,吴大夫又偷觑了一眼,彼时甚霄尘已走到床边,正一面低骂著什么,一面轻手轻脚地将封璐放下。吴大夫纳闷地想道:难道修者的师徒之间,都是这般亲暱吗?怪诡异的。
房门阖上后,封璐复又道:“除了腿有些使不上劲,也就是刚喝下药时有些晕眩,并不算十分严重。这药究竟是什么?难道我的反应不对?”
甚霄尘并未答话,反而皱著眉站在床沿打量封璐,好半晌方道:“师尊可愿让我探脉?”
封璐愣了下,道:“自然是可以,但你何时学会的?”
“废话少说。”甚霄尘一面说,一面拉了张凳子过来放上枕头,让封璐把手搁在上头,才将灵力探入封璐的经脉中,一语不发地探察起来。
封璐实在无事可做,索性凝视著甚霄尘。
他的二徒儿生得著实俊俏,就是面相有些太凶了,虽说修者老化缓慢,但封璐总觉得,要是甚霄尘再这么横眉竖目下去,他的眉间早晚会起褶子。
夜深人静,烛光朦胧。封璐看著看著,逐渐开始走神。他眼前出现了一道重影,那重影虽然同样是甚霄尘,装扮却似有不同,比眼前这个模样更恣意张狂一些,穿著打扮也活像是个魔族……思及此,封璐的心猛然一跳。
甚霄尘也察觉了,却只瞥了他一眼,并未立刻发问。
封璐迴避了他探究的眼神,深吸一口气,阖上眼平复心绪。
他把思绪淨空,并将神识沉淀到识海中,一座浮空之岛的形貌便逐渐清晰起来,裡头有随风翻捲的草浪、无止境的晴空、还有一隻蜷缩在他掌中的小黑龙。
他知道那尾小黑龙并非活物,只不过是由记忆凝出的仿造品罢了,但封璐还是用拇指轻抚了下它的头顶,感受著它的气息。
整日下来,封璐总感觉周遭的一切,像是一幅被撕碎过、又勉强拼接起来的画,可疑的裂隙随处可见。他虽对万事处之泰然,心底却还是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忐忑。
片刻之后,他离开识海重新睁开眼,曾在心底暗涌的惊滔骇浪,遂在那一眼当中彻底平息,就像是在沧海桑田的尘世当中,终于找到一个下锚之处。
他心道:既然眼前的徒儿真是本尊,其馀的细节嘛……就暂且不必太较真了,静观其变罢。
封璐额间的晶石,乃是他十分重要的一位老友,在离世前硬塞给他的法宝。此宝能够震慑诸魔,使魔族或魔修迫于其威而臣服;而它的另一个功用,便是能让封璐辨认出特定之人的神魂,绝无差池。
所以在用法宝重新探查过后,封璐便宽心了。即便他仍觉得有许多不对劲之处,徒儿似乎也对他有所隐瞒,但他相信主动现身的甚霄尘,便不再深究。
此时甚霄尘终于诊脉完毕,鬆手问道:“师尊方才盯著我时在想些什么?脉象有些不对。”
封璐蓦然一笑,答道:“几日不见,想你了。”
甚霄尘浅浅地倒吸了口气,随后他才想起,他自己稍早也说过这番话,师尊会这般答覆,多半只是在拿他取笑。于是他板起面孔,责问道:“我是认真在问!按理来说,这药至多就是令人昏昏欲睡,睡一觉起来便能强身健体,但师尊的脉象却有异常,显是心绪难平。难道师尊今日曾受过惊吓?”
方才封璐服下的汤药,确实具有轻微的毒性。但那毒性只是为了将神魂的疲乏引出来,若神魂强健,压根不会有任何副作用,是以甚霄尘听见封璐不适,才会如此严肃待之。
探脉过后,甚霄尘更是确认了,封璐神魂的状态远比他预期中更糟,甚至一度有过溃散的迹象。于是甚霄尘狠下了心,打算趁一会药效发作、封璐陷入沉眠后,直接将人带回太鲲山关起来,直到封璐的神魂与躯体彻底融合。
封璐自然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只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答道:“真要说的话,也只有你接手魔修阵法那时了,没能及时拦住你,我是真的十分忧心。”封璐顿了下,方展颜笑道:“不过既然只是虚惊一场,那我也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你也放心罢,我无事的。”
甚霄尘闻言愣了下,心道:“就这么点事?怎么可能?”
再细想之后,甚霄尘觉得自己活像是在吃一道苦菜时,猛然被塞了一块糖,虽不对味,融化的糖却还是甜丝丝地渗入心底,在脏腑中漫开暖意。然而当甜味消退后,酸苦味却又不讲道理地冒了上来。
甚霄尘心道:师尊希望他不要以身犯险,但他又何尝不是希望师尊康健平安?分明是同样的心意,过往却为何总是闹得各自伤怀?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实在不能再因伤心而白费了。
甚霄尘倏然俯下身,一把将眼前人拥入怀,他得用尽所有心力来克制,才不会让这个拥抱变得过于踰矩。
封璐被他的反应惊了一下,却也很快放鬆下来伸手回拥,一手在甚霄尘背后轻抚著,问道:“这是怎么了?骂也骂过了,我也没有要再责备你的意思,下回注意些,别这般衝动就是了。”
甚霄尘沉思半晌,方低声道:“如果为了你好,我还是得做出会令你担心的事呢?”
他自然也想继续同封璐一起,但比起这点心思,他更在乎封璐的安危,无论如何想,他都觉得让封璐回山休养才最稳妥,至于其他麻烦事,他自己能摆得平,可封璐必不会乐见他这样做。
这要是放在从前,他绝对二话不说就将封璐打包回山,可他现在好像有些能体会,封璐无奈却万般迁就的心情了,这才试探著问出口,徵询封璐的意见。
封璐听了这句,却觉记忆深处的浮光掠影被触动,他想不起来具体发生过什么,只觉得甚霄尘似乎曾离开他,独自去做了一些危险的事,结果却十分不好。
封璐嗓子一紧,安抚甚霄尘的手也停下了。他努力稳住气息,答道:“那就带上我呀,既然是为了我,我总不能置身事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