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这日与往常不同,辰时刚过,便有兵卒来报,说兀族主动派出使者求和,条件是要他们放归俘虏。
穆重明便与众将在主帅帐中商议,朝露在边上静静听著,一番讨论后,李监军命人去细查近日俘获的俘虏,发觉其中竟有位前兀王的侍妾,名唤彩音。彩音身边带了一名十岁的乾阳男孩,据她所说,这男孩正是前兀王的亲生骨肉,近日新王上位,她为了保下小世子才冒险出逃,却被永禄军擒获。
兀族本就胜算不大,此时又有了前王之子在手,穆重明自然不会放过这般敲诈的机会,当即上奏请示,而京城那方也很快派了使臣前来。
使臣与兀族商议了两日,双方达成了协定──小世子地位不变,仍会是将来兀王的第一人选,但世子须送入京中为质,侍妾彩音则封为兀王妃,陪伴世子进京安顿,日后兀族再择吉期来降,迎回王妃。
事态进展十分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京城派来的使臣正是宬王,让不战而胜的永禄军不敢大肆庆祝。而宬王之所以被派为使臣,则是因为前些年兀族兵败时,宬王仍是监国的摄政王,兀族惧他比新帝李瑛更甚,他理所当然成了使臣的不二人选。
与此同时,穆重明也接到了护送兀王妃、小世子回京的圣旨,或许是因为有朝露在的缘故,他对回京的嫌恶感减轻了许多。
然而启程的那一日,兀王妃和小世子起了龃龉,闹得不可开交。朝露跟随穆重明赶到时,小世子正指著跪地的兀王妃破口大骂,且他说的竟是官话与兀族话参半,就连朝露都能听懂一大半。
那小世子骂道:“妳这个下作的女人!奶娘告诉我,妳当年不过是母亲的陪嫁婢女,竟敢让我认妳作娘这麽多年!如今妳攀上了新王,还要拿我去换妳的王妃之位,真以为我什麽也不知道吗!”
朝露想了想便明白过来,这几日他听穆重明说过,前兀王曾与我朝联姻,娶了一名公主为王妃,只是当时兀族势弱,所谓公主也不过是由县主加封远嫁,名义上好听罢了。而这位新任的彩音王妃,正是当初那位公主的陪嫁。
然而四年前兀族挑起战事后,那位“王妃”便没了消息,世人都以为她与小世子已被兀王所杀,可其实王妃与彩音先后产子,不知为何,兀王杀了王妃而放过彩音,而彩音则用自己刚出生的稚子相代,保住了小世子的性命。
只是近日新王登基,小世子的身世突然暴露了,彩音便冒险携小世子出逃,这才有了今日。
明明彩音对小世子有救命之情、养育之恩,她却任由小世子唾骂,好声好气哄劝著。小世子见她始终不辩解,眼眶反而更红了,一时著恼便搧了彩音一巴掌。彩音的髮髻被他打散,人也跌坐在地,耳环甩飞了出去,恰好滚到朝露脚边。
朝露俯身捡了起来,发觉这是一枚小巧的纯金耳环,看著已有些老旧。
兀王妃被小世子当众羞辱,却只垂首沉默了一会,当她再抬起头时,面上仍是温柔讨好的笑,衬得那片掌印分外刺眼。
此时又有一名兀族老妇赶来,似乎就是小世子的奶娘。她先安抚了小世子,接著对兀王妃咒骂起来,这回朝露就听不懂了,因为她说得全是兀族话。
兀王妃柔弱地支起身子,低声回了句话,那奶娘更怒不可遏,上前踹了她一脚。
恰在此时,朝露听见了拉弓的嘎吱声,穆重明也警惕地回过头,那支羽箭却已离弦而出,射中了奶娘的太阳穴。
奶娘中箭倒地,小世子愣了愣,接著扑上去厉声大喊了起来,那射箭之人却冷声道:“本朝不招待僭越欺上的奴才,就让她把命留在这罢。”
小世子闻声抬起眼,幽幽地瞪了过来,然而当他见到射箭之人后,却瞬间噤若寒蝉,只能无声啜泣。
朝露循声回过头,发觉那持弓之人正是宬王。宬王把弓交给身旁的士兵,信步上前扶起兀王妃,道:“王妃请起,小世子尚且年幼,不能没有熟识之人陪伴,王妃更该好好珍重才是。”
兀王妃不敢看他,只唯唯诺诺地答了一声,便匆匆找起了丢失的耳环。朝露走上前去,轻声道:“您落下的耳环在这。”
兀王妃见到了他手裡捧著的耳环,随即展露笑颜,道:“多谢──”但她看清朝露的模样后,却是神色一僵。朝露顿时有种古怪的感觉:她“认得”自己。可是这怎麽可能呢?
兀王妃顿了顿,浅浅一笑续道:“多谢您了,这对我来说是极贵重之物,可不能丢了。”
此时穆重明也走上前,不怎麽有诚意地拱手道:“宬王殿下依然杀伐决断,不减当年威风,下官拜服。”
宬王却气定神閒地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上既命本王为钦使,本王自然不能让这般小事耽误了时辰。”他波澜不惊地望向穆重明,道:“武毅侯有段时日不曾面圣,怕不是连被革职的原因,也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待续-
第34章34.惊世谣言 | “我只信侯爷亲口说与我听的话,就像侯爷也这般信我、护我。”
这话听来就十分刺耳,穆重明挑眉答道:“倒是下官忘了,还未谢过宬王殿下为下官求情。”
宬王朝旁睨了朝露一眼,接著便转开了目光,道:“本王并非此意──罢了,你屡劝不听、知错不改,那本王也不必再多费口舌了。”说罢,他却不等穆重明回应,立刻下令道:“世子与王妃俱在,即刻启程回京,不得有误。”
◆
回京后的日子,朝露却是有些不适应了。
他与穆重明在夜朗和军营朝夕相处,如胶似漆,可一回到京城,穆重明便要日日上朝,且因为近日并不太平,太后也对乐安公主管束更严,不再让她出宫狩猎了,只同意让她在宫禁中的马场跑马,朝露便得时常进宫陪伴公主,与穆重明更难有独处的时候。
朝露的潮期也再度销声匿迹,简直比春日的天候还没个阴晴,穆重明便也不再碰他了,只推说朝露还在长身子,应该多睡一些。而朝露没了潮期当藉口,也没那个脸去主动求欢,只能和穆重明夜夜抵足而眠。
这般不上不下的平静,在三月初三戛然而止。
是日,穆重明恰逢休沐,却心事重重地让朝露换上体面衣裳,带著他前往穆府。登上龙马车后,穆重明才解释道:“我前日向太后求了个恩典,太后还未应允,只要求我回本家给老太君贺寿,为她尽一份孝心。”
朝露谨慎地问道:“侯爷说的那位老太君,是不是就是侯爷的祖母?”
穆重明心不在焉地点头,道:“是,而她也正是太后的亲娘、皇上的外祖母,但皇上不便亲临,向来只让乐安来替他致意。”他顿了顿,又道:“自从皇上登基后,我父亲便被封为承恩公,太后要我特地来这一趟,无非就是希望我与本家重新亲近,甚至是让我在寿宴上相看几位小姐。”
朝露不由瞠目,穆重明却定定地看著他,道:“我无意娶妻纳妾,可我也不想瞒著你,索性还是带著你一起来了。等会在宴上──”他犹豫了片刻,却道:“你也不必知道什麽,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宅子,你必须跟紧我,不许离开半步,明白吗?”
朝露被他的郑重语气吓著了,小鸡啄米似地点了头。先前到江府赴宴时,穆重明也不曾这般慎重,甚至到了关外,穆重明都敢拎著他上金蜓,即便遇到兀族袭击也临危不乱,何曾这般小心翼翼过?
朝露观察著穆重明的神色,犹犹豫豫地握住了他的手,道:“侯爷如此忧心,是不是有什麽特殊的缘故?”
自手背上传来的暖意,令穆重明不由自主鬆懈了几分,他叹了口气,道:“……我怕我护不住你。”
朝露蹙起眉,循循善诱道:“侯爷,您就连深入敌营,金蜓摇摇欲坠之时,都曾对我说过不必害怕,此时为何会觉得护不住我?”
穆重明默默不答,朝露却倚了过去,将穆重明轻柔地圈住,道:“您是皇上亲封的武毅侯,当朝最年轻的侯爷,更是永禄军的统帅,无论以往发生过什麽事,如今都没有人能伤到您了,而有了您在,也不会有人敢对我做什麽,我很放心。”
穆重明的眉梢微微一跳,垂眸望向他,问道:“你听说什麽了?”
朝露僵了一会,老实道:“乐安殿下要来穆府贺寿,向我说起了一些閒话,不过乐安殿下当时也才八岁,知道的内情并不多,连殿下自己也不大相信那些谣言。”
朝露顾及穆重明,说得十分避重就轻。乐安公主确实知之甚少,可就连她身边的宫女们,都对穆家当年的丑事耳熟能详,绘声绘色地向他说了穆重明最臭名昭著的事蹟──
十五岁的穆二公子姦淫庶母,乱伦之事被揭穿后,那位坤泽男妾上吊自尽,闹出一尸两命,而后穆二公子又为他披麻戴孝,亲自到京兆尹击鼓鸣冤,状告穆家包庇真凶。
如此传闻太过骇人听闻,朝露觉得这裡头应该有不少加油添醋,今日见了穆重明的态度,朝露更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但恐怕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穆重明听见朝露已知情,先是面色一白,接著反倒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你听到的肯定都不是什麽好话。”
朝露依然拥著他,摇了摇头,望著他轻声道:“我只信侯爷亲口说与我听的话,就像侯爷也这般信我、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