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重明在马上朝他一揖,道:“下官穆重明,参见宬王殿下。”
此人正是退位的摄政王,袁去疾的父亲袁宥煊,更是本朝唯一的外姓王。宬王锐利的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责备地瞪了袁去疾一眼,袁去疾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乐安公主恍然惊觉,袁去疾与宬王竟有七分神似,她先前没认出来真是鬼遮眼了!
宬王缓缓道:“本王已经知晓了前因后果,说来也是本王教子无方,让犬子这般不知轻重,竟与乐安殿下如此玩闹,本王定会好生管教,让他往后不敢再犯,本王亦会亲自去向太后请罪。”
自从先帝骤然崩逝之后,宬王便奉命监国,同时也依从先皇之命管教皇子皇女,他们也都喊他一声“皇叔”。而宬王半点也不曾含糊,就这麽做起了严父,每隔几日便会来查他们的课业,因此乐安公主至今仍然十分畏惧他。
而她之所以认不出袁去疾,则是因为袁去疾并非宬王妃所出,而是近年才认祖归宗的私生子,又因身子不好极少露面,否则他们本该是青梅竹马的交情。
乐安公主虽惧怕宬王,但为了这位迟来的玩伴,她还是挣扎道:“是本宫任性,他怎麽能拦得住我?皇叔,您还是不要责罚他了──”
宬王却断然道:“妳是君,他是臣,无论殿下做错什麽,他都有劝谏之责,殿下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乐安公主一听见这话,唯恐宬王又要她再把《论语》罚抄十遍,便不敢再多说半句了,只能策马躲到穆重明身后。
穆重明只得道:“下官还要护送公主殿下回宫,告退。”
两批人马擦肩而过时,穆重明嗅到了宬王身上的些微香信味,不由心生几分排斥,又听见宬王道:“凤声,你也别纵著你那小奴,他虽身份微贱,却同样有劝谏之责,既然失职就该惩罚。”
穆重明微微挑眉,忽然勒马停了下来,不卑不亢地对宬王道:“朝露是下官的人,下官自会管束。宬王殿下倒也该管一管旧部,别让他们淨是玩忽职守,否则败的也是您的名声。”
说罢,穆重明一夹马腹便跑开了。朝露仔细思索他那句话,想起户部尚书江哲是宬王的妻弟,在寿宴双尸案上有教唆杀人之嫌,却没有证据能定他的罪。难道侯爷和皇上疑心宬王也涉案了?
朝露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回过神时,乐安公主已经哭哭啼啼地被护卫押上金鸢,而穆重明却牵著他,往方才那一架更小巧的金鸢走。
朝露好奇地打量著它,这架金鸢生得轻巧,全长不及两丈,座舱就在梭形的机身内部,舱顶更有两对翅膀般的页片,看上去有些像蜻蜓。
穆重明见他如此感兴趣,随口介绍道:“这架是御赐的‘金蜓’,京城内只有少数王侯持有,关外便是用它来和蛮子作战,不过它虽然迅如雷电,坐起来却没有‘金鸢’舒坦。”
朝露点了点头,浑然忘了自己搭金鸢时是如何死去活来,眼睛都亮了起来。
穆重明无奈道:“你还记得我要追问火铳的事罢?”
朝露的笑容立时消散,穆重明观其神色,竟感到有些不忍,索性扭过头不再看他,按著朝露的肩将他带上金蜓,往后座坐了下来。前头有两名负责驾驶金蜓的飞官,与后座的他们稍有距离。
金蜓的四片翅膀开始搧动,嗡鸣声越来越响,在某时某刻忽然腾空起飞,锅炉与破风的噪音吵得人心烦意乱,却也隔绝了前座士兵的耳目。穆重明沉下脸,冷声问道:“老实招来罢。你为何会使火铳?从哪学的?”
今日的发现实属意料之外,让穆重明心烦得不得了,比起相信朝露会使火铳,他更愿意相信朝露是歪打正著,但朝露身上的种种异样已经不容忽略,他直言相问,也算是给朝露一个辩解的机会。
朝露会说什麽?说自己只是运气好才射中?或者乾脆说是乐安公主看错了?
而朝露却盯著他自己的膝盖,沉默良久。他分不出来是金蜓的震颤,还是他自己在颤抖,腹中没有辩辞,唯有绝望。过了好一会,他涩声道:“我说了,侯爷便会信我吗?”
穆重明有些听不清,压下身子凑了过去。朝露却大胆地攀住了他的颈子,吻了上去,穆重明感觉到朝露颤个不停,却吻得无比珍重,好像这是最后一个吻了。
此时金蜓随风颠簸了下,穆重明从诧异中回过神,随手捞住了朝露,却又摸到他冰凉得出奇的手。或许是乾阳的本能作祟,他心裡竟然生出几分愤怒,没有人可以伤害他的坤泽,包括他自己。
穆重明将朝露拥入怀,俯身加重了亲吻,惩罚这个对他有所隐瞒的小骗子,随后道:“你先说来,本侯再决定要不要信你、又该如何处置你。”
朝露吓得浑身一震,绝望地瞪大眼,嗫嚅道:“若我真的记不清呢?”
穆重明轻抚著他的下颔,又像是抓著他的要害,一面道:“记得什麽就说什麽,我自会判断。”
朝露见他神色平静,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道:“我在百花阁裡学的,确实是舞艺和伺候恩客而已。可是在更早之前,我曾在另一个地方被逼著学过火铳、弓弩,当时我年纪太小,既不明白爹娘为何抛下我,更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裡,只知道裡头全是和我一般大的坤泽。
我在那裡交到了一个朋友,可他、他……被看守我们的人抓去取乐,最后死了。自那日之后,我只要见血就晕,他们大抵觉得我是不中用了,便把我撵了出去,转交给百花阁……”
朝露脸色发白,吐息急促,似乎说不下去了。
穆重明见到他的神色,想起了那些头一回杀敌的士兵,有些心思细腻的士兵见过沙场残酷后,便也是这般模样。
穆重明终究还是于心不忍,再度吻了他,用涎水中的香信将他安抚下来,又道:“慢慢说。你朋友叫什麽名字?他是怎样的人、又是如何死去的?”
朝露因香信晕了一会,却也定下了心,缓缓道:“他叫作莫蓝,是我唯一的朋友,性情……有些爱管閒事,不过是个很好的人,当时我是那裡年纪最小的,容易被欺负,往往都是他帮著我。”
朝露顿了顿,又道:“至于他的死因……看守我们的人像是私家兵,几乎人人都配有火铳。那日训练我们的教习外出了,那些士兵喝得烂醉,夜裡闯进我们的睡房,想把我和其他几人拖走,莫蓝挺身而出救下了我,却被他们给带走了,随后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敢想。”
-待续-
第21章21.面圣 | “朕有得是办法让他‘自证清白’。”
07-25T15:04:30.457
穆重明若有所思,又问道:“那你如何知道他死了?”
朝露闭上了眼,残忍的画面掠过心海──莫蓝赤著脚,在雪地上踉踉跄跄地逃跑,他是被故意放跑的,明知希望渺茫,却也别无选择。酒醉的士兵们笑得更猖狂了,营火映出他们前仰后合的黑影,像是地狱裡的一群恶鬼,最后有人喝令道:开枪!
他们别无选择,颤抖著朝莫蓝开火,无数子弹飞射而出,衣衫褴褛的莫蓝身上迸出血花,却仍挣扎著向外逃去。
朝露多希望他能逃出去啊,可那些士兵仍在讪笑,甚至说著下流的话,说死了多可惜,残了岂不是正好,不如把他拖回来继续玩。
朝露听见这番话,手就莫名其妙地不抖了,他瞄准了莫蓝的后心,再次击发火铳──
自那日之后,朝露只要见血就晕,然而讽刺的是,只有在拿著冰凉的火铳、得以掌握他人性命时,他才能享有那份异样的宁静。
朝露哽咽著道出一切,一面头痛,一面腹中翻搅,浓郁的血腥味自回忆爬出,如索命冤魂般扼住他的颈子,可他仍在继续说:“后来他们将莫蓝的尸首拖回来,要我们仔细记清楚,说忤逆之人只有这样的下场,不听话就是死路一条……我因此看清了莫蓝的尸首,知道他腰上有一个纹身。”
穆重明皱起了眉,追问道:“什麽样的纹身?你可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朝露茫然摇头道:“我记不清了,每当我刻意回想这些事,就会头痛得受不了,只记得有个人向我喃喃‘今后你将记不得此处的所有事’。”
朝露抿紧了唇,赶在穆重明追问前又道:“我只知道那裡似乎在山上,入秋不久就开始下雪了,每日都能听见撞钟,可能在佛寺附近……”
穆重明沉吟片刻,道:“我曾在关外见过一位能人异士,他能透过一只坠子对旁人下暗示,使人遗忘一些事,甚至能操纵旁人的举止,他称此为‘催眠术’。但这并非无法破解,只要得到相应的暗示,就能取回被掩盖的记忆。”
朝露瞠目望著他:“侯爷说的可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