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哥,这里的风很像你走的那天。”

再翻一张:

“雪很大,不知道你那边冷不冷。记得添衣。”

又一张:

“花开了,很香。如果你在就好了。”

......

程怀郁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耳边嗡嗡作响。那些沉默的风景,那些无声的问候,那些被他刻意压在抽屉深处的明信片...源头竟然在这里,是程与,他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

他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视线。

巨大的冲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他像被钉在原地,手指死死捏着那张写着“花开了”的明信片,指节泛白,大脑一片空白。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些无声的字迹,汹涌地席卷而来。

“哥哥,吃饭了。”

程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程怀郁猛地一颤,几乎是慌乱地将手中的明信片塞回原处,用力合上了电视柜的门。他迅速站起身,动作僵硬地转过身,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但眼底的惊涛骇浪和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他。

程与站在几步开外,身上系着一条深色的围裙,手里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菜。他的目光在程怀郁脸上短暂停留,又扫了一眼那严丝合缝关好的电视柜门,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追问,只是将菜放在餐桌上。

“过来坐。”他的语气依旧自然。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三菜一汤。清炒的时蔬碧绿鲜亮,一盘色泽红亮的红烧排骨散发着浓郁的酱香,一碗蒸得嫩滑的水蛋点缀着翠绿的葱花,还有一盅热气腾腾的玉米排骨汤。

程怀郁坐下,目光落在那盘红烧排骨上。那熟悉的油润色泽,那恰到好处的焦糖感,甚至盘边点缀的几粒白芝麻。一股久违的味道钻进鼻腔。这是母亲以前常做的,他最爱吃的口味。

他夹起一块排骨,送入口中。肉质软烂脱骨,酱汁咸甜适中,带着微微的焦香,熟悉的味道瞬间在舌尖晕开,精准地击中了他味蕾深处最柔软的角落。

他抬眼看向程与。

程与正低头盛汤,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没有看程怀郁,只是将盛好的汤轻轻推到他面前,声音低沉:“尝尝汤。”

“……爸的病情,医生今天说……恶化了。”程怀郁艰难地开口,试图用这个消息打破这诡异而沉重的氛围,也像是在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此刻的处境。

“嗯,我知道。”程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程怀郁碗里,“下午我去过医院了。” 他没有任何惊讶或悲痛外露,那份沉稳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程怀郁食不知味,味蕾品尝着熟悉的美味,心脏却坠着。那些明信片上的字迹,弟弟不动声色的关怀,还有这刻意复刻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而致命地缠绕着他。

放下碗筷,程怀郁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我该回去了。”

程与也站起身,拿起车钥匙:“我送你。”

“不用。”程怀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和慌乱。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气放缓带着疏离,“雨小了,我自己打车就行。你...早点休息。”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在这刻意营造的温暖假象里,在那无声却无处不在的窥视阴影下,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会再次崩塌。他害怕重蹈覆辙,害怕再次沉沦。

程与的动作顿住了,握着车钥匙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定定地看着程怀郁,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滚着复杂的情绪。有强压的执拗,或许还有一丝受伤...但那情绪很快被一层更深的平静覆盖。

他没有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路上小心。”

程怀郁离开了那间冰冷而充满暗示的公寓。夜雨确实小了很多,变成了细密的雨丝。他站在路边拦车,冰凉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雨幕,沉沉地钉在他的背上。他知道,程与一定站在窗边看着他。

出租车在湿滑的街道上行驶。程怀郁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疲惫地闭上眼。车窗玻璃倒映着流光溢彩的霓虹,也模糊地映出他的脸。

他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不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远远地跟在了出租车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直到确认他走进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才在楼下停留了许久,最终悄然消失在雨夜深处。

回到冰冷的家,熟悉的空旷感扑面而来。程怀郁脱掉带着潮气的外套,身心俱疲。他拉开书桌抽屉,想找点东西,指尖却无意中碰到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有些褪色的旧笔袋。

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将那个笔袋拿了出来。帆布面料已经有些发软,拉链也有些滞涩。他犹豫了一下,拉开了拉链。

里面没有笔,只有一些零散的旧橡皮和几枚生锈的回形针。而在最底层,静静躺着一枚用普通的作业纸折叠成的纸环。纸环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颜色也泛了黄,接口处用透明胶带笨拙地粘着。是高二那年程与趁偷偷在课堂上折好套在他无名指上的那枚纸戒指。

程怀郁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粗糙的纸环。冰冷的触感下,记忆却瞬间滚烫。

那些偷偷摸摸的夜晚,像蒙着水汽的旧胶片在脑海中清晰回放:

父母房间的灯熄灭后,万籁俱寂。他房间的门锁会发出极轻微的声响。一个灵活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带着沐浴后清新的水汽和少年特有的气息,迅速钻进他的被窝。

“哥哥...”黑暗中,带着撒娇意味的气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廓上。手臂会像藤蔓一样缠上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后背蹭来蹭去。程与的身体总是带着滚烫和依恋,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他那时总是半推半就:“小与,别闹,快回去睡...”

程与会耍赖,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说:“不要,哥哥被窝暖和...我保证乖乖的,就抱着你睡......” 然后手脚并用,将他抱得更紧。

在那样紧密的拥抱中,在清冽又灼热的气息包围下,程怀郁的抵抗总会渐渐软化。疲惫会袭来,他会在弟弟温热的怀抱里,在一种矛盾的安全感中沉沉睡去。

而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枕边的人又会像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被窝里只留下另一个人的余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若失。

程怀郁握着那枚粗糙的纸戒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磨损的边缘。冰冷的纸环仿佛还残留着程与指尖的温度,残留着那些混乱的夜晚气息。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寂静的夜,也敲打着他那颗在冰封与熔岩间反复煎熬的心。

第25章:第二十五章

冬天最凛冽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初春的气息挣扎着在枝头萌发一点微弱的绿意时,父亲终究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冬夜。

电话那头医院冰冷而公式化的通知传来,程怀郁握着手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许久没有动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宣告,彻底碎裂塌陷了。

葬礼办得简单肃穆。程与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全程沉默而高效地处理着各项事务,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悲恸,只有眼底深处一片沉寂的灰烬。程怀郁则机械地应答着亲友的慰问,目光空洞地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灵堂里弥漫着香烛和新鲜花朵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他看着相框里父亲那张定格在病容前略显严肃的脸,恍惚间觉得,那个曾经象征着某种完整、某种责任、某种牵绊,也象征着无尽压抑和沉默的家,随着棺木的下落彻底化为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