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1 / 1)

陈年慌乱地开口挽留,我们回去,我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我本就想过一辈子不结婚的……

我真是要叹一口长长的气了。这样还是说不出最紧要的那句话吗?

我看着他,字字珠玑:如果你一定要饮海水,就让我先将它蒸馏干净。

他写在纸背的那行小字,便是这样一句话。再渴的人,也不能饮海水止渴,否则愈饮愈渴,直到干涸而亡。纸是医院的手术报告单,在更久之前,他就做好最坏的预备,输精管绝育,术后复查的零活精子,是海水被蒸馏至安全的证明。

陈年闭上眼,睫毛抖个不住。因被看光,温柔的皮囊下潜伏着堕落的意志。再睁眼时,有种决然。他从没那样勇敢地注视我,勇敢成透明的无声沸腾的泪,烫伤我。多神奇,我想,我能在同样透明的雨里辨出他的泪,就像在世间千万人里认出他是我的爱。

他伸出手对我说,你想要什么,现在尽管来拿吧。

我凌厉地看向他,道,不会后悔吗?在我抓住你一起掉入万劫不复以前,你还有机会离开。

离开你,我又能到哪里去呢?他心甘情愿地一笑,毅然向前,紧紧拥我入怀,声音透过骤雨清晰落在我耳畔:我从没像现在这么明白,回到正轨只是妄想,没有比失去你更可怕的事,你想做什么都好,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秋天来了,忧伤的爱结成金色的麦穗,他终于挥起镰刀。

太漫长了。忽然耳鸣声锐利,似长长的尖叫几乎刺破我耳膜,我仰起脸,情绪是淤积日久的泥沙,只等这场暴雨冲刷。

我摇着头说,我恨你。然后撕咬他的唇,直到闻见铁锈的腥甜。痛也没有推开我。

我生来就意识到自己的残缺,因为属于我最重要的部分被永久地寄存在陈年那里,如果不能得到他,独自走在世上,我会失衡,我会眼瞎心盲,我会模糊生与死的边界。哥,除了你,我别无所求。

倒在礁石和海滩的怀里,风雨剥开我们臃肿的伪装,只剩肉身的坦率爱欲的赤裸。

当我解下衬衫的纽,衣领滑下肩头的刺青,他第一次遇见它,问,我怎么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失联的时候。我笑着说,你没有发现它,是因为长大后你一直都不敢看我。

他缓缓地,沿着流淌的雨,嗅吻我的肩。

皮肤缠动间黏满潮湿的沙粒,粗糙地将我们研磨,要从毛细孔直磨到骚动不安的心底去。

这里已成世界的尽头,地狱敞开怀抱,低低呐喊我们的名,来吧,抛下前因,无论后果,在这里,无有顾忌,只有彼此。

我混沌的爱痛欲恨,旋成一场飓风,要狂暴地将他卷入自己的深处,要他彻底成为我体内的某部分,谁也带不走。

他的罗盘迷失了航向,我是他不能脱困的水域,扬帆,沉没,扬帆,沉没。

朽掉的身,极乐的魂。意识在海底着床的一霎,听见远处有雷声隆隆,庆贺我们的落难。

回到酒店房间,我们在浴室清洗彼此身上的泥污,泡沫还没冲净,我又央他与我缠绵。要做到不能做,深到不能忘。

没有风雨如注,他的肢体变得生涩,喘息更加压抑,像只受惊的兽任我予取予求。

结束后,我放开他的身体,膻气萦绕,他看着浑浊的乳清般的体液从我的腿心往下流,陡然失控,奔向一旁扶住坐便器干呕。这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他呕不出什么,可不能停止,直呕得脸上红红的都是泪。

道德碾滚他的关节,伦常箍紧他的脊髓,他的心灵同身体远未像他决心的那般能接受坦然地与我结合。

我打开花洒,在水雾中爱怜地看着他,哥,如果爱我使你感到痛苦,那你也要一直痛苦下去啊。

他起身到池边漱口洁面,带着歉意看我说,没事,我会慢慢习惯。

此时此地,外边的世界是一锅逐渐沸腾的粥,我却睡了数年来最忘乎所以最安逸的一觉。

醒来时,才发现陈年一夜没睡。他向海边礼堂取消预订,费用照付,但要求不要揣测声张;又向酒店预约一间会议室,用来对来宾解释致歉,退还礼金;最后坐在电脑前沉思良久,给曲越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邮件。

他对我露出一个憔悴的笑。我走到他身边,看了看他写的邮件,诚恳道歉,承认自己的冲动和莽撞,讲自己曾企图用一个错误来修正另一个错误,才明白如此只会酿成更大的错,表示自己会承担这件事的一切损失,独担过错,并希望就对她造成的伤害尽可能地补偿,他解释我的行为只是出于青春期后遗症的强依恋心理,矢口否认与我有既定的乱伦事实,并说我在接受精神矫正,希望她能出于同情和保护权当不知情。

看到后边我不大愉快地瘪瘪嘴,说,她不见得就能接受呢,真心喜欢你的人,伤了心可不好修补吧。陈年不可置信道,怎么会?我说,你看不出她喜欢你,正是因为她对你的喜欢有着相当的程度。陈年由此十分懊恼,我却冷酷地讲他活该,虽则我更有错,过后又安慰他道,好啦,谁活着能不犯错?我会陪你弥补的,只不过你犯下最大的那个错不许改。

他从疲惫里挤出纵容的笑,对我说,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知道你无所谓,可我们没必要给自己的生活增加多余的风险,尤其母亲,她承受不住,别让她知道。

当然。我向他允诺,又俯身拈起他眼睑下一根掉落的睫毛,打开临海的窗,任风吹走。忽有成群的白色海鸽掠过天际,太自由。

0042 二十七(7)

不知道陈年是如何同母亲讲的,他不让我在场,我偷偷在房门外等候。蹲在地上,两条胳膊长长往前抻着,脸埋进去,想世上要是没有那么多人就好了,自己的生活过成什么样子只对自己负责,用不着向外人解释。末了,房间内传来摔东西的声响,母亲吼的那句我倒是听清了:老娘以后再也不管你们的事!

母亲固然恼羞成怒,我却暗想,妈,你要说到做到才好。

陈年从房间里出来,青白脸色,又要往会议室赶。我跟上他,生出点后知后觉的内疚。好像改不掉给他添麻烦的命。

会议室里,众人唏嘘。曲家人并不在场,听说曲迈一早就去追姐姐,曲家家长不明所以,只留下几句话,由陈年给局面收场,他们回去看看女儿是什么情况。

陈年是极少犯错的人,即便是在家中,也没见过几回他道歉的样子,遑论外人面前。如今他向众人讲明婚礼取消,原委涉及私隐不便公开,但责任全在他,对方毫无过错,对浪费大家的行程深感抱歉,礼金退还,也会报销相关费用。

人们七嘴八舌,我偷觑他的神情,幸好,很平静。原以为他会有种优等生偶受重挫的局促,可到底出乎我料想的沉着。

这时好事者桑奚忽然鼓起了掌,笑道:恭喜,我说诸位,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在结婚前一天反悔,还不算太迟,想想你们在座的多少人是真心实意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满意的?把日子过得一地鸡毛乌烟瘴气的时候,你们后悔过吗?选择和谁成为家人,那是需要慎之又慎的事,我一向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最是不道德,耽搁我们两天算什么,白吃白喝当度假了,耽搁了自己的人生才比较严重吧?

这两句话却不知戳中了哪些人的痛处,一下子将不少带有敌意的目光吸引到桑奚身上去,还有仗着长辈身份就地同桑奚辩驳起来的,场面一时混乱,反倒没那么多人再去盯住陈年,我自然感激。

相关事宜处理完毕,大家走出会议室,纵有想法也不敢当面质询,一路窃窃私语。趁着陈年去别处处理琐事的时候,桑奚凑过来对我附耳笑道,我看见你从他房间出来。

我不吱声,他却忽然惆怅:我现在的心情好复杂啊,好像开了局游戏,赢了却失落,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我淡淡回他,继续往前走,直走到那些嘈杂都消失的地方,又说,你我都是把人生当游戏的人,可这不是赢跟输的事,我忽然有种感觉,幸福和快乐并不是一回事,幸福里也会有悲伤,以前我以为抓住他是因为想要抓住幸福,现在才发现自己只是想要抓住他,幸不幸福都无所谓。

桑奚说,你爱得太用力了。

是啊,我的爱就是拼命把自己弄得一片狼藉,然后等陈年来整理。意识到这点,我不禁难过起来。

那一天。是违逆过去发愿的反噬,是挑衅世人成见的回答。爱可以躲在水底,命却不能。

午夜约陈年出来吃大排档。夜市只剩一家,也没什么客人。我先到场点菜,点完了菜单交给老板,忽有人拖过我身旁一只塑料椅坐下来,说:找到你了。

是曲迈,他早等着我形单影只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