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嘴边我却又顿了顿,问,你不是也有事要告诉我吗?
曲越道,那我先说?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洗耳恭听。
曲越略带神秘地看我一眼,说,我和陈年,在考虑结婚的事。
我手中的叉子一滞,仔细地去瞧曲越的脸,怎么也找不到开玩笑的痕迹。
曲越带着微笑,似乎看透我所想,道,很意外吧?是真的,不是逗你开心。
才懂得此前心中为何总觉不妙。
挖一口蛋糕进嘴里,牙磕到了舌。我抵着痛处暗暗用力,镇定地问,发生了什么?
心底已惨烈尖叫:荒谬!荒谬!
荒谬的不在他,不在世界,在我。我竟敢有天大的自信,以为他不是自由的,以为自己能将他一直牵在手心。习惯他依顺的存在,才被他轻而易举地背叛。
曲越听不到我身体里的海啸,仍在笑着向我解释:结婚是我的提议。说起来,心情还蛮复杂的。从夏天认识你们,到现在已经秋天,我开始厌倦只是做朋友了。不像最初的踌躇满志,突然意识到等待没有意义,再喜欢也不能虚耗光阴,所以那天最后一次坐在他车上,我想要唐突一回,半开玩笑半认真问他,要不要试试结婚?你没看到他当时吃惊的表情,多好玩。我跟他说,父母唠叨得太厉害,总是因为这个话题闹得不愉快,不恋爱就要逼迫相亲,恋爱了也要催促结婚,干脆直接结婚堵住他们的嘴,换个清静,你不是也被阿姨念叨吗,要不要考虑合作?其实我这样讲是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的,只等他拒绝,我就当这场感情无疾而终,不用再揣摩,忍耐,扮演,可以轻松地生活。他竟然没有否定,问我,假结婚以后你又遇到喜欢的人怎么办?我说那还不简单,再离婚就是,但要总遇不到怎么办?我也不想总和父母吵架。他觉得有道理,说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我说:所以你们预备假结婚?
曲越点点头:后来我们又商量过了,可以形式结婚,就是不做结婚登记,只举行一个小型的仪式,这样足够敷衍父母,我们也还是自由身。
我问道:你真的愿意这么做吗?
曲越笑了笑:有什么不愿意?我确实有应付父母的想法,也有自己的私心。我知道陈年对我没有超过朋友的感觉,我也不会对不喜欢自己的人表白,恋爱需要情感,但结婚不同,只是一种实用手段,最不需要感情。不过这种事,我还是倾向邀请熟人,甚至是自己喜欢的人。
我看着面前的女人,惊觉她身上出乎我意料的部分。我又问:那你的私心是什么?
曲越说:我给过自己一次放弃的机会,可没想到他会接受这种提议。说什么以后遇到喜欢的人,年龄越长越觉得这种事是渺茫的,对他却不免还有期待,也许哪一天假结婚能够变成真结婚,你觉得呢,我是不是还在妄想?
我觉得呢?假结婚,真结婚,还不都是结婚,在外人眼里被冠上夫妻的名义,有更多的理由扮作世间彼此最亲密。她的私心鼓胀泛白,蓬成了泡泡般的婚纱裙摆。
蛋糕上的奶油被叉子搅得一塌糊涂,我想要冷笑,又迅速替笑容加温,平和地说:他是亲情先于爱情的人,作为家人,会自然地得到他最深沉的爱。
曲越起先有些迷茫,可很快便将我的话琢磨成了她想要的意思:你是说,通过结婚和他建立亲情,反而更有爱的希望?
我叉起大块蛋糕塞进口中,奶油弄花了我意义不明的微笑,食物混着凌乱的未宣的言语一同被嚼碎吞咽,我已追不到滑下坡的罪孽雪球,只能任它越滚越大。
曲越摇了摇头: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不说这些,还是讲讲你的事吧,你要说什么来着?
我抹净嘴唇,说:忘了。
0038 二十七(3)
电视屏上闪烁着游戏画面,卡通小人跌跌撞撞屡屡碰壁,不时传来遗憾叹气的音效,足见持着手柄的玩家心思早飘到九霄云外。和着又一次尾音拉长的叹息,门铃响了。这是在我发送“恭喜”两字到达陈年手机,又过了一小时以后。
没有放下手柄,也没从沙发起身,我依旧盯着游戏小人,指尖一顿乱按。铃声止了,钥匙插进锁孔,陈年走进来,熟稔将我乱踢的鞋子摆好。
回来怎么没告诉我?陈年打开冰箱,用刚刚带来的水果等物填满。
又死了。失败的红色大字霸占屏幕,我把手柄一扔,瘫倒在沙发上,看了眼陈年,淡淡道,我不喜欢别人的丈夫来给我做这些。
陈年手上动作卡壳了一瞬,又继续如常。他将阳台晾干的衣物收回叠好,走过来。我没有看他,只对着天花板出神,可知道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然后,他蹲下来,轻轻说,本应该由我先告诉你这件事,我很抱歉。
却没料到,他会先说这句。就像多年前他决定入伍,我竟然也是先从别人口中得知。每一件紧要的、会使人受伤的事情,他连最先亲口告诉我的机会也错失,像老天安排的恶作剧。说什么亲密无间,甚至没享有第一知情权。未免要沦落到,关于彼此的言行,需依赖旁人来做注解?
我转身朝沙发里侧,闭上眼,无声无息,空气成了墙,不愿交流的姿态。陈年因此说,我先去做饭。
听见他走开,我的肩才轻微颤动。这么久的镇定,一见到陈年便崩裂瓦解。逼仄的胸腔再也关不住海,我不是假寐,只是要靠胳臂蒸干眼泪。越不想流越汹涌,我不是我泪水的主人。
挪来抱枕掩住沙发的水晕,从冰箱拿出不锈钢勺子盖住眼睛,好胜者扔不掉的盔甲兵器。
陈年说饭好了,我服从哭饿的胃走向餐桌。余光瞥到他的手,食指上缠着一道创可贴,隐隐渗血。大约是切菜时误伤,可在贴布以下,看不见伤口的深浅。喉头阻塞,没有去问。我们之间,沉默是最残忍的语言。两个人吃得慢条斯理,真静,只能听见舌齿间的厮斗,食物的尸体葬进腹中。
当我完成最后一次吞咽的动作,陈年说:如果……如果你不希望我结婚,我就不这么做了。
我突然不懂他。为什么?为什么会答应?为什么又在答应以后在乎我态度?他手中原是一柄利刃,被我顽执的骨头硬铮铮撞钝了,来割我身上的腐肉,却狠不下心,又放不下刀。犹豫什么呢?怕令我残缺?可你挥刀不决时,伤口会恶化,会传染,你舍得同我一起溃烂吗?
我托着腮,作疑惑的模样看他:我为什么会不希望你结婚?我们不是说好,要做一对正常的兄妹吗?学着和女人交往,甚至尝试走进婚姻,为了模仿普通人的生活,你努力了这么久,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陈年坐在那儿一动未动,却使人觉得他正被两道相反的力撕扯着,想要找寻出口,可黑漆漆的眼看不到明路。他自言自语般低叹一声:真的还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吗?
我对他露出安慰的笑容:放心吧,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会祝福你的,哥。
此后像忽然坠入太空,不辨航向的漂浮,空旷无垠的孤寂,日复一日,头重脚轻地慌张着。直到听见母亲怀着莫大喜悦的声音讲,陈年的婚事可算是落了听,仪式预备在年关举行。我一头栽到浩瀚江面的冰排上。
茫然地翻着通讯录,最后求救般拨通阿鹂的号码:我能不能去你那儿住几天?
无论如何不能再一个人待着,我连夜买票赶到阿鹂的城市,的士停在她家楼下,电梯门开,阿鹂赶来迎我,惊讶问道,怎么一件行李也没带?
看见她的脸,我腿心一软,丧失全部气力,跌坐在地。
我不肯讲发生什么事情,阿鹂也就不再追问,只说带我去喝酒。坐在吧台前,阿鹂豪爽道,今晚请你喝个痛快。拿舞池里的红男绿女下酒,直喝得人影幢幢。阿鹂去厕所间隙,有男人挤过来,带着迷离的笑端着酒杯问,请你喝一杯好吗?我眯了眯眼,暗昧缭乱的灯光把他那张脸涂成被揍过一般的绚烂,不自禁笑出声。男人不明所以道,怎么了?我摇摇酒杯,对他说,请我喝酒?喝酒算什么?敢不敢…请我结婚?男人的目光突然清明,审视一只神经病般重新打量我一眼,皱着眉走开了。目睹全程的调酒师是阿鹂相熟的人,她没忍住笑出声来。见我喝得差不多了,阿鹂唯恐拖不动我离开,便安抚着说回家继续才将我哄走。
抱着酒瓶子坐在地上,头仰靠背后沙发,望着天花板断续地喃喃,他难道不懂,难道不懂?
谁?阿鹂敷着面膜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恨的人。我灌了口酒,冷冷一笑,是我太自以为是,还以为有的人是怎么推都推不开的。
阿鹂思索了一会,说,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喜欢用推开的方式来证明对方在乎。
她这样聪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懂。
我的眼睛又开始濡湿,说,我只是想看到他会走向我,距离太近的时候,我知道他不敢,那就远一点,再远一点,只要他往回走,就是靠近我,怎么想到他真的头也不回?哦,可能也有过回头,他说如果我不希望……就不那么做了,可重要的不是我希望,他呢,他希望怎么做?我多想看到他主动做一次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