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9 十七
我从不接陈年自部队打来的电话。
客厅座机响时,母亲将电视静音,挪到沙发一侧拿起听筒。问寒问暖,问部队生活,左不过那么几句,翻来覆去。接着便要我接听。我正敲核桃,不大情愿。但再要推拒,必得受母亲好一顿念叨。难得来一回电话,做甚么不听,部队纪律严,可不是想去电话都能随时去的,送他上火车那天就躲着,现在还躲,是不是要躲到两年过后认不出你哥来?毕竟耳朵经不起磨折,我将核桃仁丢进嘴里,去接母亲递来的听筒。握着听筒,我并不放到耳边,先瞅了眼母亲。母亲会意,笑道,俩人有私话呢,行,我去厨房切点水果。非也,私话没有,私情,恐怕有一点。等母亲起身,我将听筒靠近耳边,也不开口。寂寂片刻后,陈年的声音传来,你在听吗?陈醉。不,不是陈年的声音,是电流的佯装。电话线缠上手指,又放开,我没有回音,那边就安静地等。然后,我食指贴上挂断键,摁了下去。
既然离开,就索性离个干净。不要藕断丝连,借现代通讯来淡化了分别。陈年教给我离别的涵义,我还他没有声息的两年。
分明知道,惩罚他,等同惩罚自己。
陈年,剥核桃真是麻烦,如果你在,所有的坚果都会褪好外壳,我只用将果仁扔进口中。
陈年,我不敢用三百六十五去加三百六十五,算得那是多少个白天和夜晚。
陈年,我不敢想你。
陈年,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怎样的两年。
母亲讲高中用脑紧要,频频买各类补身体的食品回来。核桃坚果自不必说,隔两日就要喝上一碗海参熬小米粥。你知道我最不爱喝粥。她督促我很紧。你不在,重心只能压到我身上。她喊我起床的方式可没你温柔,夏天关冷气,冬天掀被子,冷不丁拧一把我胳膊。真叫我睡得提心吊胆,躺在床上,倒不如在课上打盹来得安稳。看到身边人那样努力,害得我也有点紧张,可很快我又闹不明白,为什么要努力。因为不明白,我还是那样散漫。近来我又听到一个新词,模仿欲望。它讲人所想要的事物受着周遭环境的影响,欲望是模仿而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真有意思,所以我试问自己,抛去外界的塑造,世俗的约束,我真正在渴望的是什么?
倘只是课业方面的压力,倒还好应付。然而母亲同父亲之间,情形也愈发严峻。家中的空气常常胶着,我喘不过气来。很难记得起,他们用正常的口吻交谈,是多久之前的事情。有一回,还见了血色。隔着一扇门,我十分焦躁,只好拿头去撞墙。发生争端时,他们总要陷入忘我的状态,偶尔竟也会想起来,要避着我些。后来索性长期冷战,间或热战。而我在逼仄的地方呆久了,似乎也不那么需要氧气了。你倒好,一走了之,把这些不堪,留我独自听,独自看。
这天食堂吃过饭,回到教室,我枕上胳膊要午休,同桌忽将一只信封塞过来,说,刚去了趟收发室,看见写你名字。我拿起信封,瞧一眼水笔字迹,北城邮戳,已经明白,因此起身去走廊拆看。
醉:
我委实不大习惯写信,信纸揉皱多张,千头万绪,难以落笔。
我分到空地面部队,在北境边关。新兵连结束以后,我们登上了当地雪山,日出时有金光自峰峦一泻万丈,美得不可思议。那时我想,要是你也在,多好。北境的天很蓝,云很低,像飘在人头顶,抬起手就能够着似的。夜里能看见银河,长长一道横亘空中,星子比我们家那边多很多,也亮很多,挤挤挨挨的,看久了眼睛还有些嫌吵。要是你来,一定喜欢。
可关于你的近况,我知之甚少。从母亲那儿探听,总不及你亲口讲。到底是忧愁还是开朗,能听见你声音,多少才有些数。你始终不肯与我通话,有时你执拗起来,也能教我伤心。我的离开,对你伤害这样大么?醉,远行至此,才发觉你比我想象得更教我放心不下。不让我知道你过得好与不好,不让我知道你有没有受了委屈,不让这两年的空白以任何形式填补,我想,你真的对我生了芥蒂了。夜里我辗转反侧,于是手电筒照着,窝在被笼里给你写信。既然你不肯听不肯说,那么看一看,总可以罢?写信不比电话,好像能想得更深些,讲一些更紧要的东西。而且,信你可以想看就看,只要看时,便可以当作我在同你讲话。
醉,其实我隐隐有些担忧,你是没有宽容你自己。有一晚,我又梦见那日情形,梦见你说我会恨你,我惊醒过来,还要诧异你当时说出那样的话。再度回想,我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时被我所忽略的,你的痛苦。你说你毁了我,不相信我毫无怨怼,不相信我的离开没有对你的介意,那时我怎么没有意识到,可能你比我还难以放下那场命运造化,还在苛责自己。大家都没有怪你,却忘了你自己有没有放过自己。我不恨你,你倒要替我恨你自己么?陈醉,我最担心这一点,担心你不肯释怀,使你的心受着煎熬。天意弄人,并非你的过失,不要觉得歉疚。我知道,因为你在意我,也在意我的向往。可是未来如此长远,还有无限可能。既然你在意我,就不该忘了,我最在意者是谁。
陈醉,很远的北境,我先替你瞧了,以后,我还能带你去更远的地方。
在家时,有一件我没向你提起过。搬至新家又逢高三,我总感疲惫,压力难诉,焦虑紧张令我神经衰弱,夜里实则常常不能入眠,致使次日状态就更不济。可偏偏你陪我的那些夜晚,我轻易就得了好梦,一觉踏实到天亮。原来你是我魂灵的安定剂么?
醉……我实在惦念你。一定照顾好自己。
等我回去,别再同我怄气了……
随信附上照片一张,还能认得出来是我么?
知名不具
翻到信纸背面,果然粘着一张照片。好多变化。他剃了发,制服利落,脸上涂层迷彩油,可还是能见出黑了。嘴里咬着根叶枝,笑得不羁,露颗虎牙,可眉眼处坚韧凌厉,今非昔比。大不一样。白净斯文的我哥,换成山林之中粗砺野性的意气少年,陌生得教人心口失防。我捏着照片,忽然感到某种欣慰,因陈年身上不曾见过的另一面,也许这是他所想要的。当他距我万里之遥,我竟得见一个更完整的他,一幅更接近于陈年,而非单单是我哥的形容。
有人经过我,冷不丁从我手中抽走照片,谑弄道,让我逮着了,看得那么入神,准有猫腻,照片里头是谁?
我皱起眉头,才发现是后桌同我嬉闹。她瞧了片刻,呀一声道,这是你哥?险些认不出了,果然像我说的,军装多精神呐,就是和从前风味不同,过去嘛,要斯文些,诶陈醉,记得我姐吗?她也当兵去了,你看到时候要不考虑一下,搭个桥牵个线,让他俩
拿给我。我眼光一凛,向她摊开手掌,声音沉到谷底。
后桌怔住,未完的话定在嗓眼,钝钝将照片递还我,她转身迈进教室,且咕哝着,怎么突然这样凶?
是夜,落了一场不小的雨。父母似乎以为有雷雨声掩护,就不必刻意压低嗓门。未料我神经已常常绷着,听觉也因此时刻机警,丛杂梦境让争执声刺破,裂成更纷乱的现实。我两手伸到枕下,往耳边一卷,然而是徒劳。陈年,这家原来是一只鱼缸,我是困在缸底的鱼,听着他们沸水般嘶鸣,再眼睁睁瞧着滚烫的水灌入缸里,眼睁睁瞧着这世界的危险,无孔不入。我真想逃向你。
陈年,你离开越久,我越发现,自己远比想象得更需要你。没有你,简直孤独得可怕。
我起身点亮灯,又翻出那封信。只要看时,就可以当作你在同我讲话。甚至能够想象,这片纸上的字句,你会用怎样的声息吐出。信纸和照片被我贴在胸口,我蜷进被子,好像你就在这里,还像过去那样,用你的身体为我筑起了安全港。于是世界再没什么无孔不入的险恶。
0020 十八
园子里落了一地泡桐,朵子大又沉,把草坪铺成淡紫。我卷起一册书,窝在藤椅上记诵,许是心情好,才这样用功。母亲讲,我高考在即,陈年兵役将满,她可算要守得云开了。有时不免好奇,为人母似乎就像自动得了指令,终日所谋不过子女成事,地义天经,从无困惑。偶尔想问母亲,假若不成,又当如何?我那时尚未意识,对常人生活生出疑义,是某种反骨增生的征候,是轻蔑既定法则的异类,有望被冠以疯魔的罪名。
天光渐暗,我回到屋内。母亲嗑着瓜子在看电视,赵姨在餐桌边布菜,朝我们笑道,刚好,饭做好了,你们可以过来吃了。母亲说,就来。茄汁带鱼,口蘑滑肉,春笋三鲜汤。如今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事事从简,但只要赵姨掌灶,还是顿顿精细。夹了块带鱼盖在饭上,我却不无惆怅,对母亲道,忽然就不想高考了。母亲早惯了我的出言无章,但事关紧要,她还是蹙了眉头瞪我,又讲什么浑话。我执着筷子点了点菜色,说,等我高考结束,赵姨就要回家了,哪里再吃到这样的饭菜?母亲因道,考完了你得闲,自己学着做。我眉头一挑,说,那时候我哥不也该回来了么,让他学了给我俩做。母亲便笑,两个都长大了,甭管谁掌勺,我可就等着你们孝敬了。
厅里电视仍开着,能听见主持人正在播报新闻。不知是否错觉,总感到她今天的嗓音比平日要严峻。我不经心地听了几句,陡然放下碗筷冲进客厅。新闻画面里主持人面容冷肃:本月上旬起,有关外军违反两国协定,频繁在边境越线争控,企图单方面改变边境管控现状……外军实施夜间空袭,造成至少10人死亡,多人受伤……官兵交涉中途遭遇暴力袭击……谈判失败……当局最高领导人批准对北境邻国采取军事行动,我军即日起对该地区目标实施军事反攻。
这时母亲也已走过来,她望了眼电视机屏,又看向我,声音微颤:说的……是陈年那里么?
我张了张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直到次日上学,我还心神恍惚,极期望有人告知我,这其中出了什么谬误。可周遭所有人都在为此事的真实板上钉钉。
这节课恰是地理,老师提及昨夜新闻,开始讲述北境的相关内容,从地形地貌,环境气候,资源概况,再讲到与邻国交火局势。书上是一幅疆域地图,我手中钢笔于本市落下一点,直直往北,划出长长一道,停在北境之边。
老师忽然请大家谈谈对于这场边境战事的观点。有人低声讲了一句,可怕,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战争。立刻有人嘲弄道,无知,世上打仗的地方多着呢。教室里众人便开始七嘴八舌。一位女生讲,战争太残酷了,打仗要死好多人,这仗难道就非打不可么?要是越打越狠,打到我们这来了怎么办?我还是希望赶紧停战,世界和平。另个男生当即嗤笑,妇人之仁,那是在边关,用不着担心大炮炸飞你家房顶,你知不知道邻国对我们做了什么?不打难道等着被他们当孙子?不管从哪个角度讲,这一仗都绝对有必要,不打我都瞧不起当局,全世界也要看扁我们,要我说早该打了,而且打得越狠越好,让对面知道谁才是爹
男生越讲越义愤,声调拔高,像针扎进天灵盖,我冷眼瞧他,手中钢笔猛地一掷。他背部受击,话音戛然而止,扭头看了看背上墨斑,对上我目光,怒道,陈醉你神经吧?
别说了,有人拉了拉他,小声道,你不知道,她哥就在那边当兵,八成是上前线了。
老师咳了一声,道,都静静,这个话题咱们跳过吧,陈醉,你先冷静一下。
我站起身来,对老师道,我不怎么舒服,先回家了。
当然不是回家。我需要远离人声,只有看不见人群,才能暂且摆脱恶劣的真实。我抬起头,金乌一轮,风轻云净,好似人间世从不关它。我却想问,天穹之后,真没有一双眼望着么?何以我们走在天地之间,生活愈久,愈是步步杀机?我往人烟稀薄处走,满目乱石杂草,一座荒山矗立。原来我已经走到郊外。遥望此山,树影婆娑,我依稀记起,幼时听人提过山上有间野庙,只是多年无人问津,如今倒没人能证实。即便真有,恐怕也早呈破败之象。我走到山脚,望见其中有一条古道可以通行,便信步而上。山并不高,很快见到一方竹林,青瓦白墙掩映于枝叶间。近看确是间小小的道庙。传闻没有欺人。庭院里竟然有人,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正在树下洒扫。庙宇虽然古旧,可还算洁净,毕竟有人照料。小道士挥着笤帚,淡淡望我一眼,复低下头去,手上动作不疾不徐,好似我的到来和枝头落叶没什么不同。庙中没见到其他人影,还有没有旁人并不可知,只余光瞥见墙边一只狸花倏忽而过。庙里供奉着数位仙君神像,我稍感窘迫,因为不识。一尊一尊望过去,或慈眉善目,或横眉冷目,泥塑的面孔皆是高深莫测。我不懂祷告,可今时今日,也不禁跪在蒲团之上,拜求诸路神佛。
诸神在上,我愿意忏悔。自幼不信鬼神,不敬神佛,此时此地才觉自己可笑,人在命运面前身如浮萍,能够祈祷,竟还不至于全然无助。人间灾祸从无止息,可只有等它涉及了对自己重要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可怖与痛苦。在你们眼里,人类想必都是浅薄的,卑贱的,没有无辜者,不过幸存者。一切战乱,分明是自作孽,自食果,何以祈求上苍庇佑?我也不懂,人间为什么是这种模样,这样荒谬,这样可恶。可我还困在这里,不能淡漠红尘,不能舍弃爱人,只好恬不知耻地祈求,祈求诸神的怜悯。若能庇佑我所爱,我愿付出任何。诸神要我怎样做,我便怎样做。如要用我的命,换他的命,那就拿去换,如要用我的运,替他的运,那就拿去替。如果,是我的爱罔顾人伦,才遭此报应,那我甚至可以不爱他,我答应众神,我恳请诸佛,我祈求万灵,我愿意停止妄念,不再犯贪爱的罪过,只求他平安无恙。请诸神施舍世人一点慧根,减少灾厄,早日停火,不要让那么多爱葬身硝烟。
额头触地,长长叩拜。当人感受到绝境,似乎除了虔诚就一无所有。
最后望了望岿然不动的神佛,一如不可窥知的命数,我转身走至庭院,小道士还在那儿挥着笤帚。我经过他,他目不旁视,却闻其口中念念有词:
悲亦悲兮生别离,喜又欢兮死相随。人生如梦亦如幻,朝如晨露暮如霞。众生痴迷千幻象,身陷红尘终不悔。滚滚红尘天涯路,两行清泪伴身行。一朝心碎泪亦干,只留荒地土一堆。
0021 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