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在奚尧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嘴唇不禁颤动,“陆大哥……”

但奚尧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掌心里忽地多了件东西,触感冰凉、棱角锋利,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兵符。

陆秉行轻轻拍了拍奚尧拿着兵符的手,“从这两年你寄来的书信和你在京中的行事,我大致明白你做了何种抉择,也知你不愿让我为难。只是……你总得让我为你、为阿凊做点什么。”

“惟筠,我与崔临不同,你可明白?”

奚尧的回应是用力地握住了陆秉行的手,像年幼蹒跚学步时牵住兄长的手那般,笃定而郑重地回道:“你们本就不同,我从未认为你会是非不分、助纣为虐。陆大哥,我知你,也知我,心底着实厌恶朝堂的尔虞我诈。我是不得不为,却不想将你也就此牵扯进来。”

在世家这崔、卫、陆、郑四大家中,陆家究竟充当着怎样的角色?

崔家自不必多说,是世家的主心骨,多数时候都藏在幕后运筹帷幄。卫家是敛财的网,郑家是杀人的刀,至于陆家,则是揽权的桥,负责招揽下士、结党营私。

贪污受贿可查账目,杀人灭口可寻凶迹,这官官勾结的罪证却不是能轻易找到的。而陆昇一向老谋深算,做事滴水不漏,要想抓到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此时若能有一个足够熟悉陆家的人相助,显然会事半功倍。奚尧心底很清楚,陆秉行无疑是最佳人选。

奚尧思忖片刻,沉吟:“陆大哥,具体要如何做你可有眉目?”

“我会去劝说我父亲归顺,以助你们扳倒崔家。我了解我父亲,他这人虽贪慕权势,却更惜命。今日崔家能拿我开刀,明日就能拿崔家上上下下百余人开刀,这点他不会看不明白。”陆秉行说得面色微冷,“何况崔家夺权名不正言不顺,而今更是走至穷途末路无所不用其极。跟这样的人同盟无异于与虎谋皮,一旦败了,陆家多年基业将会随之葬送,明哲保身自然好过陪他们一条道走到黑。”

奚尧回想起在京中与陆昇之间的几次短暂会面,言谈间不难看出陆昇对陆秉行这个嫡子相当在意。方才陆秉行分析的这些利弊,陆昇许是当局者迷而未能看清,若能由陆秉行出面去点醒对方是再好不过。

“可仅仅凭此游说,陆大人的确有极大可能会选择明哲保身,却未必会成为我们的助力。”奚尧眉头微蹙,认为单单凭三言两语很难令陆家倒戈。

只见陆秉行胸有成竹地朝他笑了笑,“这点你放心,我手中的筹码足够多,此事的胜算大概有七成。”

七成胜算已然不少,奚尧刚想应下却捕捉到陆秉行眼底闪过一丝狠戾,“如若不然,那便只有鱼死网破。”

这短短一句话比陆秉行手中竟握着陆家结党营私的切实罪证更令奚尧惊讶,听后半晌无言,温声向陆秉行允诺道:“陆大哥,我同你保证,如若陆家弃暗投明,他日论罪时定会对陆家上下从轻处罚。”

不料陆秉行闻言冲他摆了摆手,一脸正色,“该如何便如何,这是他们该偿的债,你不必为我徇私。”

见陆秉行如此坚持,奚尧倒不好再多说什么,索性将此事揭过。

谈完陆家的事,奚尧神情未有松懈,走到营帐内的沙盘前负手伫立。

纵览全局,奚尧敏锐地观察到了一些战报中没有写明的细节在两军数月的交战中,西楚兵分三路,一队主军正面迎战边西军,另外两队则长期在边防线的东西两端游窜,时不时越过边防线偷袭。

这两队并不恋战,无论偷袭成功与否都会尽快撤走,令边西军难以追击,只得窝了一肚子的火。如此循环往复,将士们不堪其扰,士气亦竭,难怪会打得如此焦灼。

“要赢西楚倒是不难。论兵力、装备,西楚样样都不如我们。若非他们行事卑鄙,净搞些小偷小摸的,不会打得如此吃力。”奚尧冷静地分析着当下局势,“西楚清楚若是正面与我军交战必然不敌,这才会有现在这种无赖般的打法。他们如此既是想挫一挫我军将士的锐气,也是想借机分散我军的兵力。越是这般,我们越不能轻易分散兵力,东西两端只需守住便可,切勿中了西楚的圈套。”

“所言极是。”陆秉行深以为意地颔首,而后向奚尧道出了另一难题,“但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较为棘手。此前,西楚夜袭烧了我军的粮仓,现有的粮草至多还能再撑上半个月。”

因担忧边西军失了主帅会军心不稳,奚尧只带了极少的人马一路疾驰赶来边西,并没有安排粮车随行。

照理说,军中缺粮合该向就近的州调取储备粮,然而有世家中饱私囊在先,益州的粮仓如今仍是空的。何况益州久旱,便是命百姓节衣缩食地凑出来也很难够数,顶多只够撑上一小段时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两军交战本就令百姓苦不堪言、人心惶惶,再逼迫百姓交粮恐怕会滋生民怨,实为下策。

奚尧蹙眉沉思了一会儿,给出对策:“我即刻便修书一封向京求援,不过边西距京路途遥远,半个月的时间粮车怕是过不来。在此之前,我会先试着向并州借粮。”

说这话奚尧心中其实也没底。除了益州,离边西最近的便是并州,但并州不比益州富饶多少,究竟能否借到、能借到什么数目实在难说。

过了几日,并州知州回了信,信中措辞很是客气,送来的粮草数目却比奚尧预想得更少,仅仅只够三日的量。

与此同时,寄回京的求援书仿若石沉大海,始终未有回音。

奚尧不禁生疑,这封求援书是否真的送回了京?还是在半道就被有心之人截获?

万般无奈之下,奚尧只得采取迂回战术,连着几场仗都早早下令鸣金收兵,避免消耗太多兵力。

但这也只是缓兵之计,缺粮的问题还是得尽快想别的法子解决。正当奚尧缺粮之事一筹莫展时,忽然有位意料之外的来客造访。

“将军,外面来了支商队,说是来给咱们送粮的。”邹成急匆匆地从营帐外跑进来唤奚尧。

“商队?”奚尧面露疑惑,“可有说是何人派他们来的?”

邹成摇了摇头,“他们领头的说是将军的故交,但没说姓甚名谁。我离得远没大看清,只知道是位俊俏的小公子。”

奚尧一时想不到来人会是谁,只好起身往外走,“那便随我出去看看吧。”

甫一出去,奚尧便见到外面站了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皆是行商打扮,身后还跟了载满粮草的粮车,倒真是来送粮的。

领头那人生得皮肤白净,着一身杏仁黄的衣裳,也难怪邹成会说是位俊俏的小公子。

奚尧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那人,见对方腰间挂着个做工精巧的小算盘,似乎曾在哪处见过。等人转过脸来,那眉眼也莫名透着几分熟悉。

奚尧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小公子,分明就是贺云翘!

“奚将军!”贺云翘瞧见奚尧,一脸欢欣地冲他挥了挥手。

奚尧连忙迎上前去,“你怎的会来边西?贺大人也放心你来?还穿成这样。”

贺云翘一身男子装束,言行举止也全然是男子做派,混在人堆中只觉比其余人白净了些,半点看不出异样。

贺云翘笑盈盈地应道:“自然是来给将军雪中送炭的。为何穿成这样嘛,将军有所不知,如此在外能省去诸多麻烦。至于我哥……”

话音一停,贺云翘倾身朝奚尧凑近了些,一手掩在唇边小声透露:“我是偷溜出来的,没让他知道。”

话语间的任性令奚尧有些忍俊不禁,却不好责怪什么,微有无奈地看着贺云翘,“可你哥要是知道你一个人跑来这么远又这么危险的地方,指不定得多担心你。”

贺云翘轻哼了一声,“他现在哪还有功夫管我去哪?光是公务和卫公子就已经令他快要忙不过来了。他每天要见的人那么多,便是我这个亲妹妹想见他一面怕也要先排队。”

卫显当初不慎坠崖后侥幸捡回一条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少,最严重的一处伤在眼睛,近乎失明。为此,贺云亭遍寻名医,只盼有朝一日能将人的眼睛治好。

奈何卫显伤了眼之后性情大变,三天两头地就要同贺云亭闹上一回。奚尧在京时抽空去贺府看望过几次,但都没能见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