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外的朝阳照进来,她的灵魂却被水流席卷,去往更为黑暗的去处。镜子仍是完整无缺,可只有她看见破碎的镜子勉强拼成原形,边缘闪着锋利的刃光。
她清理好自己,干脆利落地穿上浴袍。随后拧开了门锁。从过道走出来后,眼前正是坐在床上的邵行之,显然等候她多时。尹见绯也不意外,干脆站在原地,隐隐成对峙之势。
“这段时间你先在后宅,”邵行之早有准备,闲谈一样,但口吻冷峻似告知。“之后会有人每天给你上药,直到你完全养好为止。当然,给外面的说法仍然是你患了眼疾,最近需要静养。”
”你要看的东西我会搜罗起来,让他们送给你,前提是我要随时能翻阅它们,而且随时能从你这里没收。“
见尹见绯眼神微动,他边把玩着手里象牙的烟嘴,边把平视的视线收回,自上而下睨着她。
”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你的答案是什么?“
”我全部接受。“
他试图从尹见绯脸上找出什么愤恨的表情,然而尹见绯的眼中只有深深的疲倦,”你还有什么条件,也可以趁着这个时间提出来,只要不是太过分的,我照单全收。“
”但见绯也有两句话对老爷说。“
邵行之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称呼他只在妓院里听招揽人的妓女口中听过,听惯了先生军长的称呼,再从尹见绯那里听到这个称谓,说不出的刺耳。
“老爷用姨太太这种名号称呼我,实在是太过抬爱。“尹见绯顺手从他旁边摸到了根烟,毫无顾及地叼着点燃,涂画水红色的指甲捏住了过滤嘴,森森的烟气从她脚下的影子里散出来。
”从今往后,我便是老爷请过来的妓,要我怎样都可以,只是单叫个姨太太的虚名,并没有实质上的关系,省的军长记不住,犯了错觉,以为我真是个良人。“
她破罐子破摔的语调在邵行之面前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对方只在乎他想得到的,目的达成也不在卧室逗留。轻描淡写的说,”既然你肯主动将位置让了出来,那就很好,省的我再废了口舌,叫人也不在背后戳着痛处说闲话。你要喜欢厮混,那我们就这么厮混着过,这合府上下养活一张人口也不是难事,到了我玩腻的时候,自会叫你另寻他处。”
尹见绯真的按他说的点头。
邵行之本来要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收回,只来得及听见尹见绯剩下的半截话。
”……当然是可以的,只是别忘了叫我见见新夫人的面,好沾沾她身上的福气,叫我能快些从这后宅出去。“
”我不杀你,已经算是开恩,难道要你张了嘴四处宣了家丑?你就在后宅里,到死也别想出去。“
仆人们陆续从外面走进来,尹见绯抱着被子瘫坐在床上,脑子里浮现大片的空白。他们第一次对她熟视无睹,只是有条不紊地清理损坏的衣服,更换床单,清理家具和地板上溅射的血迹。她目睹他们做着所有的一切,地狱般的场景在眼前逐渐恢复,重新变得整洁温馨,就连床单都被熨烫的妥帖平整,干净的完全看不出曾经发生过什么。她想他的外表和目光并没有多么渗人,但所有人都不愿意在她的注视下多待一秒,做完所有的一切,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
只剩她一人坐在原地发呆。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最后她还是站起来,步履蹒跚地在衣柜前面挑选衣服。那件秋香色的高领旗袍已经被丢掉了,没有关系,衣柜里还有替代品……她掠过所有的旗袍,短衫,对襟,最终还是挑出一件过膝的衬裙,她把所有的扣子系上,牢牢地遮住脖颈和手腕,裙角垂落到小腿,遮盖住大腿到小腿上的伤痕,做完这一切后她终于推开门,所有人都在看她,但又都不看她。她走到客厅,从入门的柜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捧出盒子,仍然没有人阻拦或是异样地关注她,随后再折返回书房,从紧闭的门间传来各种电台的播报,算是她暗无天日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0027 下药/强制
邵行之说不上来这种烦躁来自于哪里,于是理所应当地归咎于尹见绯身上。她私自和贺白亭达成协议,意图使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对她的处置是对的。是
对的吗?
其实贺白亭来邵公馆要人的时候,他没有阻拦的想法,毕竟一个妾,即使在性事上很合拍,平常的感情也算不错,但放在妓院里,这种人不说是过江之鲫,至少不能说独一无二。事业和尹见绯出现冲突的时候,他应该,也应当舍弃掉自己的感情。
不惜一切代价。
他从司令部回去,推开门,躺在他和尹见绯睡过的床上,睁眼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只有一人的呼吸声。
邵行之头一次感觉到了莫名的不适应。他挣扎着开了灯,然后把收音机打开,试图拿嘈杂的人声盖过内心的缺口,然而是无用功。昏黄的灯叫他清楚看见屋子的所有摆设,也让他彻底看清了身边的缺口。
有一瞬间,他像中了癔症一样去摸被子,想着下面还会再藏着一个温热的身体,下意识用手挡了灯,嘶哑声音裹了点鼻音,怎么现在才回来,要我服侍你脱衣服……说着再被他按回去抱着睡,说太麻烦了,我自己动手就好,再被轻拍几下半推半就地痴缠半夜。
他的手已然控制不住地发颤,心口莫名跳得很快,喉头一阵阵发涩,探上去的瞬间像盛满光华的琉璃盏一样跌到地上,四散绽裂,绮丽香艳的幻想叫他看见了殷朱光泽,原来是他皮肤中的血,无形的伤口将他的胸膛割出血痕,麻木到现在也终于忍耐到极点,教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也跟着揪扯作痛。
收音机里传出的变形音调教他心烦意乱,他忍无可忍,掀开被子下床关了开关。
一时寂寥。
一室寂寥。
这个时候不能抽烟,神经会亢奋,他怕在这种错乱的兴奋下面下一些他自己马上就会后悔的命令,做一些傻事。他的视线和椅子平齐,再渐渐转移到柜子上,随后赤足走向柜子,拎着瓶颈出来。
因为尹见绯不喜酒气,他在家的时候也不常喝酒。酒杯用喝水的杯子代替,瘫坐在床下自斟自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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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的快且用力,白酒入喉辛辣地灼烧他的胃部,从小腹到唇腔之间灼灼地燃烧,汗水淋漓地涂满后背,从额前散落的刘海滴落到高耸的鼻梁上。
他的视线已然模糊,从圆形的白色和暖色光斑里像出现了剪影,先是浑身僵硬,随后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幻觉消失,他虎口之间的杯子剧烈摇晃,随后跌到地板上,碎片四散迸溅。
他忽然感到一阵惶恐,趴在地上像意识不到是自己摔了杯子,捡起杯子的碎片颤抖着想要把它们再拼回去,然而白色的崩裂伤口在他松手的瞬间就已经存在,再也无法复原。上过战场的人都有种迷信的心理,而且越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征兆也会愈发剧烈。
尹见绯,她现在还在医院。贺白亭一定会对她有图谋,如果要将她拿去抵罪,她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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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飞速从他身边离开,像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在错愕惊惶里昏过去。
他的猜测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得到了验证,只不过主张把尹见绯拿出去抵罪的不是贺白亭,而是他手下的两个头目,这两个本来就是本地帮派的人,见自己走私的货物被扣押,为了活命自然想着把其他人推出去挡灾。光给利润运作,贺白亭绝对不会同意,何况他手下的人见事居然直接煽风点火,让他找贺白亭硬碰硬。
邵行之坐在书桌前冷冷地盯着手下军官们面色各不相同的脸,一旦逢到事情,什么魑魅魍魉全部蹦出来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绕过手下人单独联系贺白亭的联系通道,但省里面的时间居然又比之前提前了足足五天。
贺白亭反倒异常淡定,对邵行之抛出的条件全部以冠冕堂皇的话拒绝掉,言下之意是我不会动尹见绯,但只要去了省里,那就不是他管辖的事情,叫邵行之自己去交涉。
去省里,那就是万死无生。
鸦片船。
这是他手里贺白亭的唯一一个把柄,无论是把它捅到上边,还是给贺白亭,应该都能换回尹见绯,只是他就不得不再去和贺白亭勾心斗角,或者把自己也绑到炸药桶上。
贺白亭在他提出条件时的恼怒在他意料之内,随后利益交换和结案总体也很顺利。尹见绯回来后,他无数次后悔叫尹见绯当什么劳什子的文秘,若不是自己心软答应了她,怎么会有后面的事情。她好像并不开心,嫌他管的太过,邵行之都知道,但愧疚和那个被他借刀杀人的男仆的话又反复在他心里重演。
“小的见过夫人和凶手交谈,随后两人一齐走了。”
“那个凶手用枪指着我,所以我不得不和他一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