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猗竹心想,这么个城市娇惯大的孩子,被送到村子里做活,连家都不一定回得去了,要是换成白齐正,早就不知道哭了几回,难过也是应该。

然而他却没看到陈归辽捏在手里的纸上写着的几个字"陈沐州同志 病危"。

自从那晚以后,方猗竹发现陈归辽更不爱说话,不爱笑了,不过做工倒是越来越积极,有些时候他还没醒,陈归辽就已经去放鸡喂食了。方猗竹只当他还没适应,默默地关注着,也不多问什么。

一天中午,陈归辽正带上草帽准备和方猗竹一起去上工呢,一个青年人就到家门口敲了敲门,喊道:“小陈在吗?”

陈归辽闻声跑出来一看,惊喜道:“寥行兄!你怎么来了?”

“镇上把我们从首都来的几个都叫过去了,说是要作诗画画,诗文倒不怕,我们几个也凑得出来,画画谁画得过你去?这不,就请你来了。”

“可今日合该上工,去一趟镇上任务就难完成了… …”陈归辽有点犯难。

“嗐,就咱们这体力,劳动工分累死也挣不了多少,镇上这一趟给的是政治工分,抵得上你去地里一个月。”

陈归辽心动了,却又犹豫着,今天任务是该他和方猗竹一起完成的,要是他走了,方猗竹就得把他的份也做了,不然就会影响后几天的安排。

方猗竹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伸出手把他的锄头拿过来道:“去吧,你那点任务哥还是吃得消的。”

陈归辽红着脸点点头,和方猗竹道别以后就跟着青年走了。这次去镇上是坐的货车,然而土路有些颠簸,他在后车厢没坐一会儿就感觉有些酸痛,于是干脆就扶着栏杆站着。小箐村在他的眼睛里越来越小,直到慢慢隐没在竹林里,他竟已经开始有点不舍了。

车开到镇政府院子里,他从车厢上下来,双腿还有些发颤。走进一楼的会议厅,他就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庞,眼睛一热,鼻子微微发酸。

“了了是不是没有认真干活啊,怎么越发长得白胖起来了。”一个短头发的矮个子女性爽朗笑着,过来捏捏他的脸。

“师姐,你又笑我。因为村里人都对我很好的。”陈归辽眨眨眼,把眼泪憋回去,不自觉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

人群中一个国字脸寸头的男人拍了拍手,示意大家都看着他,随后说到:“好了,干完活再叙旧。按刚才分的,先把每个村的标语抄好,然后先写完的就准备文章。了了画画最好,让他来画伟人像。”

陈归辽一怔,他虽也会人物像,但最擅长的是山水写意画,画伟人像,要是哪里出入,只怕要惹麻烦,难怪进来时,会议室的气氛怪怪的。不过,伟人他是见过的,他年纪轻,记性好,要画出来倒也不难。

他见其他人手边都摞了不少纸,想来全镇的标语文章都得他们几个人负责,于是开口说:“行,小箐村的也让我来写吧。反正也不多。”

国字脸男人点点头,又给他发了一些纸。

陈归辽一拿起笔,就再也不管外界了,他下笔小心又利落,时不时还要站起来看一看想一想画得准不准。等画完了,整个人都出了一层薄汗,他皱着眉拿起纸看了看,觉得还差了些什么。他旁边的人写完标语正构思着文章呢,一抬头就看见陈归辽的画,激动的大声说道:“像!太像了!说是照着人画的我都信。”其他人听闻也纷纷凑过来看,都对他的画赞不绝口。

陈归辽喃喃说:“我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啊,对了,有金粉吗?”

听到响动声过来看的李书记一听,连忙一拍大腿说:“有!有!有!”,眼镜也不扶地跑去给他拿金粉了。

等他拿来金粉递给陈归辽,一群人大气不敢出地看着陈归辽把金粉慢慢撒上去,等最后他放下金粉说,“成了”,大家都不禁露出笑容。

短发女人惊叹道:“光芒万丈,更传神了。”

陈归辽看着画也十分满意,见大家都要着看,也大大方方地好好展示了一下,然后把画交给李书记,就催着大家去写字。

他的字看上去和人一点都不协调,先前教字的先生就评过:“汪洋恣肆,横扫千军,不似小儿点墨。”

他越写越专注,连笔不小心蘸进旁边水碗里都不曾发觉。等口干舌燥,下意识端起碗一喝,都愣是没发现水被自己加了料。

方猗竹到会议室看到的就是这般情景,那个平时干净的仿佛泥灰不近身的人,此刻脸上手上衣服上被染的斑驳不堪,表情又是那么的严肃专注,他心里石头落了地,又觉得好笑。

之前来叫陈归辽的青年男人笑着跟他小声解释:“归辽就这样,别人小时候玩泥巴,他玩的文房四宝,打小就喜欢这个。等他写完了再说话,不然跟你恼。”

方猗竹去李书记办公室,和他汇报了一下知青下乡情况。其实本来不用说的,只是他上来一趟,怎么都得找个由头。李书记正高兴着呢,也没多想,和和气气的听他讲完,还顺带鼓励表扬了几句。

方猗竹回到会议室时,陈归辽正好放下笔,抬头一看见他,笑得眉眼弯弯:“方大哥。”

方猗竹晃了晃神,随即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来给他擦脸,温声说:“回家啦。”

疯狂埋伏笔

擦干净脸,陈归辽小声说一句“稍等”,随即就走到葛青君旁边,等她写完一份标语,连忙问:“师姐,镇上能寄信吗?”

葛青君想了想,同他说:“寄是能寄,就不知何时能到,要是寄到首都,会不会丢了也不好说。怎么,就想家了?”

陈归辽蔫蔫地摇摇头,拿着自己写好的标语,和大家做了告别就离开了。

下午,太阳西斜,照到人身上暖暖的,他和方猗竹打算直接走小路回去。

路越走越窄,身边的小草换成了灌木,野花慢慢被竹子代替,鸟鸣声渐收,人声断续,原来是小箐村的一些村民在河边洗东西。

方修德叼着根旱烟,正刷着野猪骨头,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说道:“方大,从镇上回来啊。”

方猗竹回应道:“欸,德叔,有什么能帮忙的?”

方修德低下头,继续动作。

“这点骨头洗完了就没事了,你们上去吧。”

陈归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好奇问道:“骨头?什么骨头?”

“猪扇子骨,祭龙用来”

不等方猗竹说完,对岸就有人大声打断他:“方大,大箐村的人来了,村长喊你去他家。”

“方猗竹回应一声,让陈归辽先回家,就急匆匆跑了。

陈归辽回到家,放下东西,拿着换洗的衣服打算洗澡。灶里的火炭让锅中的水还保持着滚烫,他用食指轻轻试了下,搬来木桶,兑一盆水缸里的冷水,直接就在灶房里泡澡。以往方猗竹都是直接在天井里直接冲洗,他身体特殊不愿示人,不过以怕冷的由头,用木桶泡洗也不奇怪。只是木桶装水后重量超标,往常他也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给他倒洗澡水,基本上平时用盆温水擦洗一下就算了。不过今天方猗竹不在,他洗完以后把桶里的水舀着倒了也不是不行。

他在水里先适应了温度,眯起眼睛,脑袋斜搭在垫着毛巾的桶边,然而本来要拿香皂的手却始终没能浮出水面。

方猗竹回来,没听见响动,一打开灶房门,就看见陈归辽斜着脑袋闭着眼,水面上白皙的肩膀逆着光有些绒绒的。他忙敲敲门,见陈归辽还是没有动静,干脆就直接走过去。

陈归辽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方猗竹出现在自己面前,吓得瞬间清醒,一下躲到水里只留一个小脑袋。

方猗竹见他动作,停下脚步,转身去帮他拿毛巾,对他说:“快起来,困就去床上睡,小心待会儿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