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同给所有人放了一天假,他勒令秘书不准透露风声。
大家临走前很开心,说老板万岁,竟然这么体贴,这世上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老板。景同笑着说是啊,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我了。只有秘书背过身去,一个人偷偷红了眼。
景同一个人在办公室坐到天黑,这是第一次他什么都不用干,就感受到辛劳一天的疲倦。那种脊椎骨发麻的久坐疲惫像是一种钻骨蚂蝗,顺着他的血管蔓延向全身,几乎让他下半身瘫痪。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明明气象台说了这几天天气恶劣不让出门,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在听见六层0碰上自家门下楼后,也跟着爬了起来。
习惯是一个可怕的事情,比他更可怕的,是一个自由的灵魂不知何时竟开始追逐别人的习惯。
这让景同忍不住地往办公室跑,往背后那条潮湿小胡同看,然后一个人窝在满室夜色之中,等待着和之前同样的客人。
周鸿志遇到晓惠,是在下班之后。
他今天又做了七八个钟,来的客人虽然参差不齐,好在脱光之后他一视同仁,分门别类地将这些主顾当成猪骨牛骨,一天下来拿了不少小费,多少也不觉得恶心,反而将这门活儿当成了无火烹饪。
玉米烫今天不在,给他结账的是玉米烫的女儿,十六岁的一个七彩头非主流。
小姑娘喜欢周鸿志,故意多抽了妈妈五六百块钱,还趁机摸了一把周鸿志骨节分明的大掌,烟熏妆后面是藏不住的稚气与天真:“哥哥手真好看!”
周鸿志把多出来的部分压在订书机下面,对她没理会,拿伞出门。
小七彩习惯了被无视,一撇嘴,继续窝在妈妈的红沙发里打游戏。
昨夜下了一天的雨,石板路被水冲泡的个个翘起来,一踩一脚污泥。
他在按摩房门前台阶上蹲下来,把裤腿折上去,准备离开。
就在起身一瞬,一个姑娘攥着一把零散的票子站在他面前,嗫嚅地问:“你是技师吗?能不能……能不能陪我一会?”
来者是客,周鸿志已经下班了,他本应拒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姑娘有些可怜。
他没有将裤脚放下来,抬头看了眼层层密叠的乌云,带着人去最尽头的房间。
屋子里很黑,周鸿志扯亮灯绳,玫红色灯罩瞬间散发出暧昧的颜色光,笼罩彼此。
他的工作环境如此,冲姑娘示意躺下,然后穿上按摩房特供的连体工作服。
姑娘局促地组在锈红色按摩床上,双手交叠,目光落在一旁的几只精油和透明润滑液,秀气的脸难免染上一层难堪。
周鸿志站在她面前,等待她做决定:“要做哪个。”
墙面上有价目表,用词花里胡哨,听上去就充满色情气味。
姑娘只瞄一眼,就匆匆别开眼,低下头:“我,我就想坐一会。”
周鸿志点头,干脆走到一旁,坐下。
“我叫晓惠,是湖南妹陀,嫁了个本地老公,他喝醉酒喜欢打人,我不敢待在家里头就跑了出来。”
姑娘想起来,把手里沾满汗液的一把零散票子递给周鸿志,“你别怕,我有钱的,我不白耽误你。”
她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攒下来这些钱,一块的五块的,花花绿绿,最大的不超过十元,大概也是个可怜妹子。
周鸿志盯着那些钱,抽了张五块的,说:“闲聊就这个价,你给多了。”
湖南妹子一怔,一双大眼睛蒙上一层水雾,登然落泪。
她断断续续说了自己家里的事,父母双亡,一个大哥也病逝了,来这边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本地人,原想着嫁一个汉子能过日子方便些,却不想错眼找了个王八蛋,喝酒打人,除了一张会哄人的嘴一无所有,还欠一屁股高利贷。
姑娘撸起来袖子,胳膊上一片淤青,领口下头也布满各种各样骇人的伤痕,看着就害怕。
周鸿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和这姑娘一样都是外地人,眼下他听着晓惠带着乡音说自己的家丑,心中不是滋味,他联想到自己,更想到景同。
他怎么可怜惠,景同就怎么可怜他。这都是一样的。那目光无论什么阶层,总归是怜悯一个无法反抗命运的穷人。
“报警吧,离开他,或者回家。”周鸿志嗓子都是哑的,“我帮不了你,你这样不是办法。”
晓惠哽咽:“我没指望谁帮我,我就是怕他把我打死了,才躲出来。”
她对周鸿志说,哥你是个好人,你怎么称呼?按摩师都有自己的花名,你在这儿叫啥呀?
周鸿志想了半天,说他是新来的,没花名,就叫0吧。
反正景同经常这么叫,他也习惯了。
周鸿志一直陪着晓惠待到十点多,有人给她打电话,她确保小姐妹不是跟老公串通好骗她回去,这才离开。
周鸿志回四季春的时候又一次走了商业街大道。景同的工作室一片漆黑,他站在门口发了会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到十一点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了,才回家。
他爬到六层,对门02防盗门前站着一个穿西装,手捧鲜花的精致男士,看得出很有钱,腕表皮鞋,头发拿发胶固定着,一笑两个酒窝,明朗又帅气。
周鸿志多看了一眼,掏出钥匙开门。
这是第一个来找景同的客人,周鸿志猜不到对方身份,他的脑容量实在无法辨别那最新款名贵不菲的阿玛尼,更习惯于和常人一样,无意识地忽视对方西装上的衣服logo。即使他看到,也认不出那是什么牌子,只是过分昂贵就对了。
对方倒是率先叫他:“邻居你好,请问景同一般什么时候回家?”
能直呼其名的人想必和02关系匪浅,周鸿志转身,看着他:“我不知道。”
“我是他的大学同学,你不要担心,我不是坏人。”Kelvin笑着拿出名片,主动向周鸿志伸出手,“你好,朋友。”
周鸿志看见他无名指上的戒指,略微松一口气。
握手之后,他问:“你是景同同学?”
“对。”Kelvin很是爽朗,“大学,中学同学。我们两个一起念书超过十年,算是很好的密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