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脸红了透,这伢伢说是梅姨娘生的,可从小却是顾清养大的,他要撒娇自己从来没有办法拒绝,顾清这才解释,“祥儿今日说想要出去透透气,我也一直看顾着他,没有叫他离开过自己眼睛。”

顾清想叫祥儿替自己说说话,可如今他的眼里只有那一颗颗花生米。自己与他生得再亲厚,可关系间总隔着一层膜,孩子总是和亲娘亲。

女人沉默了半晌,无视了顾清,将剥好的花生米往小伢伢嘴里塞,才冷笑出了声,说道:“你那些个干大事的哥哥姊姊回来给你办喜事了呀,如今我是不敢训你了,你要带着人过来找我寻仇我这身板可扛不住!”

梅姨娘将“干大事”和“喜事”两个词特意咬重,从那两瓣涂了大红口红的嘴里漏出来的笑声尖利又可怖,“还在这儿愣着干什么?我这种生来做姨娘的人怎么配和你们这群大小姐生的姑娘儿子在一起的?我都怕脏了你们的眼睛!”

顾清不愿给自己找不痛快,梅姨娘带刺的话只捡自己高兴的去听,心里欣喜面上却不显,天晓得自己多久没有见到哥哥和姊姊了,他们皆被父亲送去海外读书,远隔重洋,还以为一辈子都无法再见着。顾清得了姨娘首肯之后就往外跑,只觉得身子里,眼睛里,头发里都是风,收拾了心情再去敲门,开门的人是记忆中的亲人。

“清儿,你回来了。”是大哥。

男人身量细长,身上的西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垮,且叫身上的书卷气更重,而在男人身后站着的女人穿着旗人的褂子,坐在上首的是三人的父亲,顾家的老爷顾裴礼。

顾清简直无法掩饰内里激动,却又在见到哥哥姊姊们之后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只将一双眼睛溢满了水,只需风一吹,眼泪就会砸出来。

年轻女人推开了男人,走过去将顾清抱在了怀里,用帕子去擦顾清的脸,只说道:“今儿是你的喜事,哭什么?”

“喜事?是哥哥姊姊回来了所以才是喜事的么?”

顾清虽身子怪异,同胞的哥哥姊姊从来却是不嫌,同他玩到了出去读书。三人的娘亲得了恶疾仙去,才没过不久家里就迎来了一位又一位小娘,没生儿子的皆送走了,留下的梅姨娘现时已经扶正做了家里的主母。

顾清与兄姊不同不能离开家里,只能同一般人家的女儿一般做着家务事,从前住在后院里很多事亲力亲为,如今去做整个家里的事也不难,只是姨娘挑剔,顾清心里有委屈也不晓得和谁去说,如今见了亲生的哥哥姊姊自然开心。

还未等这三个孩子好生聊会子天,顾老爷便发了话,只说道:“清儿,你走过来,爹爹同你说说话……”

顾清抬头去看姊姊,却被女人推了推背,说道:“清儿快去,爹爹找你……”

顾清从来害怕自己父亲,只走过去慢慢跪在了顾裴礼的面前,才听到自己父亲说道:“清儿,你可好记得你南城沈家的哥哥?”

这些词汇都对顾清陌生,顾清生怕父亲怪罪,只小声回应:“回禀父亲,清儿不记得了。”

“你沈家伯伯从前也来看过你……你不记得也罢,沈家有两子,你从小就与沈家小儿定下过婚约……如今,家中有难,他愿意接济家里,你下面还有幺弟要抚养……你沈二哥哥小时闹腾了些,如今心却也定下来了,不过身子……也罢,不说这些。你从小心细能干,做事也灵活,我想你该是会把人照顾好的,那儿已经遣人来接你,叫蓉儿帮你去房中收拾收拾东西,早早过去吧……你大了,该嫁人了。”

顾清只觉得脑子嗡嗡响,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老大,从来未有人提起过这事,如今有人要做主把他从这个家里赶出去了,顾清把额贴在了地上,“爹爹……清儿不想嫁人……爹爹不要赶清儿走……清儿很乖,有好好照顾祥儿的……”

“三儿,做人就该知恩图报。再者说,你二人婚约一开始就定下,你也正好借此机会过去……”男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将顾清扶起,揉了揉的顾清的脑袋,细致轻柔,口中话语却直生生剜心,“你如今已然成年,还能如此任性不为家里做一点事儿吗?”

顾清抬头去看父亲,他的脸像是被一阵黑云笼罩着,就这样盯着自己。

爹爹生气了。

顾清只觉得身上颤栗,哭着说道:“不是……不是有很多方法去报答的吗?我可以去那儿做工……都好……”

“我们就从中选择一个最快最好的方式不好吗?”

“那为什么是我嫁过去呢……我不想嫁人的……爹爹,清儿不想嫁人……清儿是……男儿的。”

回应顾清的是一声良久沉默后的一声冷笑。

“男儿?”

“是,男儿……”泪水已经凝在脸上,顾清不晓得是从何处来的胆子竟真的顶了嘴。

“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儿吧,嫁过去就好了,你好生去听夫家的话,沈家同我们一样都是大户人家,奶奶和少爷们也都是良善之人,会待你好的。”

顾清知道父亲这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只好去看自己的哥哥姊姊,他们却只是站在一边注视着自己,没有言语,眼睛空空的,看着自己,活像要把自己吸进他们的瞳仁里去。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沉,头重脚轻。

耳边,顾裴礼继续说道:“你们三个孩子中你与你娘亲性子最相似,你从来也是最懂事的那个,从小乖巧,爹爹是很喜欢你的……这门婚事是爹爹好生给你挑的……清儿要信爹爹……”

顾清只觉得脸上皆湿了,却不敢嚎出声来,“叫清儿再多照顾爹爹几年……”

顾清爬过去想要攀住顾裴礼的腿,却被他直接躲开,“爹爹自然有人照顾,你是爹爹的孩子,爹爹只想让你过得好些。来人,将三少爷送去轿上,莫叫那边的人等急了……”

顾清落了空,只能趴在地上,狼狈得像街边的叫花子。没人来扶,父亲再多说了什么,顾清也只能默然去听。

……

下人是带着麻绳来的,顾清却只想给自己保有最后一丝颜面,自己从地上爬了起开,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勇气,竟是自己走到了轿上,伢伢已经在梅姨娘怀里睡着,路上至此无一人送行。第一次对父亲的迕逆以完全的失败告终。

终于知道了门口的轿子为何停驻。

方才坐上去,是顾家已经嫁人的二小姐顾蓉过来紧紧扒住了窗儿,要往顾清手里塞上一个镯子,顾清却愣在了原地,不晓得该如何是好。

顾蓉哭得凄惨,“你接着!清儿你快接着啊!姊姊求你接着……这是娘留下来的……娘留下来的!”姊姊三寸的金莲小脚在裙下若隐若显,她不能踮起来。顾清从小就听娘亲说着自己与二姐长得像,如今看着她哭,就好像自己也哭了一般。

顾清不能动。

也不想动。

姊姊只是叫自己接着,却没有拦下那个轿子,也没有叫自己下来。她也没有办法,都没有办法。

“姊姊戴着吧,替清儿好好照顾爹爹,爹爹这两年腿脚得了风寒,梅姨娘时常在外头不能照顾好爹爹……娘最喜欢爹爹了……我们要替娘照顾好爹爹……”

说着说着,顾清后悔了,交给谁去照顾父亲他都是不放心的,他想跳下轿子去,可是轿夫已经抬起了轿子,风景也开始缓缓移动。远远的,顾清瞧着了刚才没有瞧见的东西,那样小小的院子连着走廊摆下了数十个黑而大的箱子,箱子的尽头是父亲、大哥还有梅姨娘,在朦胧的泪眼中和空气氤氲成了一团黑点。

顾清只觉得身子成了空壳,里面住着不晓得哪里来的孤魂野鬼,这里是家,住着爹爹和姨娘,说不是家,顾清走的时候想不起来自己在这里存了什么一定要带走的东西,这样走的也了无牵挂。

顾清终于用手放下了帐子。

人心并非木石,缘何不知人世酸甜。

从一座牢笼里逃出,迈向另一座牢里,无人在意过自己的意愿,既然都是被关着,那便都容易叫人适应。

……

可如今有人待他好了。

如今有人待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