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和西里尔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都没有显得那么难过。西里尔斯并没有阻止他收拾出自己的房间。只要他关上房门,从来不会来打扰。早上碰面了也还能打个招呼。

有时候,留燧明甚至更期望回到这个地方。

一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你有见过海么?”

这天下午,留燧明面对成堆的礼物,都是这位夫人那位夫人送给他的,正斟酌着回礼的事。西里尔斯突然这么问他。留燧明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除了日常交流,或者对一对出席活动的注意事项。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说起别的事。

“走吧,去看海。”

留燧明没有见过海。只从书上知道过那是人类还生活在地球的时候延绵着巨大的咸水水域。所以当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海”之时,他几乎要屏息拟日缓缓贴近海平面,将波光粼粼的海水渡上一层彤红。不远处还有几个孩子在沙滩上玩耍,时不时传来稚嫩的笑声。

“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只是为了调节环境和水产养殖而造的人工海,”西里尔斯插着口袋走在前面,一回头便看见留燧明目不转睛的样子,笑道,“难道帝国没有吗?”

“在贵族聚居的首都,应该也有吧,”留燧明不确定地说,“我没去过。”只存在于书上的奇景,诸多生命的摇篮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不需要去往首都、缴纳昂贵的门票,就能感受到人类源初的母亲。就连腥咸的风都像这位母亲的臂膀一般环绕着他。

人类离开地球已经太久太久了。

“你要是喜欢,以后可以常来。”α轻笑,正对上β的眼睛。

“如果可以交换,那我宁愿一辈子都见不到海。”留燧明心中突然涌动起如海潮般的情绪。

“……为什么是我。”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帝国之花’的任何一位,都会是出色的伴侣。社交也好,容貌也罢……我怎么看,都不应该会站在这里。”

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问起这个问题。他能隐隐感觉到在这桩联姻后有无数势力动荡的漩涡。怎么看,他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他没有办法向在帝国的任何一个人发问。他被想保护的祖国打断了羽翼,送进永远不会开启的囚笼里。

竟然,还得向自己不熟悉的丈夫寻求答案。他已经做好了面对长篇大论的阴谋的准备,也将坦然接受对方揭示真相后的嘲讽。

“因为我喜欢你。”α的声音顺着海风传来。他没有酝酿,或者说并没有想要编造别的回答。

留燧明皱眉,正色道:“请不要说出这种话。”

“我爱你。”他说得那么干脆,一点不留余地。像是要把留燧明杀得仓皇逃窜、丢盔弃甲。

粼粼的波光与橙彤的余晖在那双非蓝非绿的眼睛里流转,像是眸中绽着两朵瑰丽的花。

这样异美的眼睛竟真为人类所有。

只这大海是假的,太阳也是假的。

十一、

留燧明单方面开始了与西里尔斯的冷战。在一起生活了段时间好不容易气氛有些缓和,却在西里尔斯说“我爱你”的那一天倒退回了原点。

α没有生气,只觉得这个人有点过于紧张了面对这么柔软的三个字却视之为洪水猛兽。从留燧明的反应来看,应该没有人和他表白过,乍一听见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说喜欢他、爱他,他不高兴,反而像受到了什么亵渎。

“你对我生气可以,但在我的家人面前,我们多少得表现得和睦一些吧?”悬浮梭平稳地行驶着。亚夏拉?西里尔斯,也就是兰赛特的祖母邀请他们去度假地小住。兰赛特在军部的工作很忙,他们确实没有渡过什么“蜜月”,所以就答应了下来。借此机会也正式让留燧明接触家族里的人。

“我会看着办。”留燧明冷淡地回答。

度假地是一个树木掩映的湖畔庄园,空气清新、景色宜人。除了亚夏拉之外,兰赛特家的这一支也来了。留燧明一一和众人打了招呼,得以窥见这庞大家族的一角。

兰赛特的父亲彼得曼?西里尔斯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男人。作为这一支的大家长,他向留燧明表示了欢迎。留燧明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父亲”,这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称呼。兰赛特和他有七分相像,只不过没有那么冷硬。

还有彼得曼的三位夫人,两女一男。大夫人佩斯,育有长子α葛温和一个Ω女儿,显得很有主母的矜贵气度;二夫人薛郢,有两个女儿都是β和Ω,和他沉默又平庸的女儿们一样,站在旁边向留燧明点了点头,既不热络也不冷淡;四夫人就是乔伊芙,她的孩子们年纪都不大,三男一女最长的约十一二岁最小的才两三岁的模样,她热情地要孩子们和留燧明打招呼,笑的时候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还未出阁的少女。

“我的爸爸是乔伊芙夫人的哥哥,也是第三位夫人。只不过很早就病逝了。”兰赛特低声向留燧明解释。留燧明望着这一大家子人,心里复杂。联邦的习俗和他的认知相违背,帝国的伴侣都是一对一结成的,哪里会有兄妹二人同嫁一夫的情况。乔伊芙的孩子既是兰赛特的亲弟妹也是他的表弟妹,大夫人长子葛温的年纪足以做最年幼的几个弟妹的父亲。

“我和几个哥哥姐姐的关系不太亲近,你不用特别在意,”他摸着留燧明搀在自己臂弯里的手,“你该多和祖母接触,讨她欢心,这对你有利。”留燧明动了动手指,终究是没挣开。

亚夏拉看着二人“亲密”的模样很是高兴:“我知道你们才新婚,有说不完的话。不过就这点时间,让我好好认识一下我的孙媳可以么?”“当然可以了。”兰赛特将留燧明引至她的身旁。

留燧明没有什么家庭生活的经历,和长辈相处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亚夏拉慈蔼得像是故事书里的奶奶,邀请他一起去湖畔散步。留燧明帮她推着轮椅,绕着湖边走。

“来到联邦生活还习惯吗?”亚夏拉问。

“谢谢您的关心……我觉得还挺习惯的。”这回答客套的成分居多,从一个闷头钻研军事技能的军人要转变成长袖善舞的“交际花”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何况是他这种不善言辞的人。

亚夏拉听出他话语中的迟疑。实际上,留燧明的表现她一清二楚不够圆滑,也不会来事,更没有什么社交嗅觉灵敏度。从“夫人外交”的角度来说,放眼整个联邦有头有脸的家族,基本上没有比他更失败的夫人了。

“呵呵,你不必拘谨。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怎么可能很快融入这里的生活呢?”亚夏拉安慰道,“我知道一点你的身世……我很抱歉,这么多年来孤独一人,辛苦你了,孩子。”

“但是希望你也明白。从你和兰塞特交换誓言的那一刻起,你就拥有了家人。”她回过头来看着留燧明,后者的脸上有点不知所措的神情。

留燧明被这一双非蓝非绿的眼睛注视着,像是旁侧幽邃的湖水。兰赛特的眼睛和她很像,但颜色要浅得多。“谢谢……”留燧明发自内心地笑了,亚夏拉拍了拍他的手。她的手掌已经满是皱纹,但身上却传来柔软毛织物的味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壁炉、毛绒、呼噜噜的猫儿之类让人放松的事物。

乔伊芙的孩子们在前面玩耍,采来了鲜花与嫩叶拢成一束送到亚夏拉的面前。四兄妹中唯一的女孩子也怯怯地给留燧明递上一朵黄色的小花。“孩子们很可爱吧,”亚夏拉轻嗅着手里的花束,各色小花挤挤挨挨地簇在一起,算不上多艳丽但透着青涩蓬勃的气息,“看着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留燧明捻着手里的黄色小花:“是啊。”

“所以啊……我盼望着你和兰赛特的孩子,”她深沉地说,“兰赛特没有一母同胞的手足,从小也是个孤独的孩子。但现在有了你,你成了他最亲近的人……在你还没有来联邦的时候,他就已经对你念念不忘了。”留燧明沉默且困惑,他觉得兰赛特是在戏弄他,但在旁人的口中,这人又显得那么深情。

晚餐的家宴安排得很丰盛,气氛也融洽。留燧明并没有觉得像兰赛特所说的那般恶劣。

“这个季节的湖鱼最鲜美,燧明不喜欢吗?”乔伊芙热切道。

“呃……,”留燧明有点尴尬,“我只是不太擅长吃鱼,鱼刺很麻烦。”话音刚落,一个盘子就放到了他的面前,里面躺着一条剃去骨刺的整鱼。一旁的兰赛特放下刀叉,他的面前码着一条完整的鱼骨。

“呀!兰赛特亲自帮你剃鱼呢,”乔伊芙笑说,“他可讲究这个,从小吃鱼都能剃得又快又好。”

留燧明看着这盘鱼,低声憋出两个字:“谢谢。”

夜色渐浓。在这里无人知道他和兰赛特分房的情况,自然是将他们安排在一起。但留燧明还不想那么快回房,面对兰赛特他仍然觉得不自在。